永宁三十年。
山风微动,送来一室花香。
钟云澈跪坐在榻前,白纱覆面,难以看出眼底波澜。
老者亦是不语,只是静等壶中花茶凉透,又拿出小勺向杯中添了几块碎冰,这才挥挥衣袖,摒退左右侍从,向着那少女说:“怎么,在我这里,还要装成这副模样吗?”
少女悄悄往周围一瞥,见只余自己和老者两人在屋内,霎时松了一口气,笑嘻嘻的喊了一声:“掌教师父。”凑过去给他倒茶。
重华掌教摸摸她的发顶心,不知怎的,生出些怅然。
钟元澈趴在桌前,顺手像面纱摘了下来。她的容貌算不得极美,眉宇间却是意外的清扬。白色披帛上绣着淡淡的粉色山茶花,开在尚显稚嫩的年纪,十四岁,一个仿佛不解世事,却已然将一切看在心里的年纪。
“这四年来,你一直装作另一副性情,受苦了。”
钟元澈咬着茶杯连声说:“不辛苦啊,不辛苦。掌教师父,你不知道,我在邵王府时,只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便把他们都吓住了,好玩的很。”
重华掌教轻叹一声,不知为谁。
“此次清斋会,朝廷既允你来了,想必是为日后承剑铺路。这几年我没教过你,也不知你如今的境界是否稳固。”
“师父且放心,”少女声音清清脆脆,极是自信。“在明院也有黄满师姐看着,不会堕了师父的面子。”
“我担心的岂是这个,”重华掌教笑笑,又叮嘱说:“你第一次以玉铮郡主的身份回山,各师叔伯处可莫要忘了前去拜会……不过,叶舒那儿,你便不要见了。”
钟元澈歪歪头,有些想不明白。
“师父说的是叶舒?他不是二师叔的弟子吗?听闻入山后便一直在折梅山修习墨剑。同处内门,为何不见?”
重华掌教听见叶舒的名字,似是在顾虑些什么,最后只是说:“舒儿尚还不知你便是在那崖洞里闭关的钟元澈。当年之事牵涉甚广,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更何况,舒儿这孩子也非常人,见面之后,你真正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他。”
“阿澈明白。到时等他去折梅山,我便趁机去对着空屋子拜拜,也不算失了礼数。”
她这样说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跳起身来急声说道:“阿澈这便去了。敢言师姐自我一上山便递了名帖来,这明显是威胁吗,倘是当真摆了架子召她来,之后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女孩子手忙脚乱地戴上面纱,心里明明着急的很,奔到门口时,却又不得不放缓脚步,扶着候在门外的侍女向他欠一欠身。
重华掌教目送着女孩的背影离去,过了许久,才轻声说:
“也不知你做了圣女,是幸还是不幸。”
这句话幽幽传来,却只是消弭在山风里,无人听见。
……
……
水榭台坐落在七陵首山垂月山上,和其他四个宗派:青叶阁,明院,流光司,圣殿副院并称为懿朝五大修行圣地。
天下道门无数,修行的方式却并没有什么差别。
传说中天地混沌之时,四处弥漫着难以为人身所容的天地灵气,便有最初的修行者将之炼化成道气,铸入经脉之内,并随之产生了用以衡量修为高低的各个境界。
钟元澈至今还记得,自己刚入门时掌教师父的话。
“第一境界是流渠境,若将经脉比作水渠,那么普通人的经脉便是干涸的。渠中流水愈发丰沛,就意味着一个人体内道气数量越多。修行的第一步,便是打通原本闭塞的经脉,使道气如流水一般浸润身体,并随着层次的提高变得更加完善。”
“流渠之后,便是观心。修为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心脏外的那扇门便会打开,自此,全身经脉上下贯通。一般修行者行至这般境界,寿数大可增加一倍有余。”
“又有一境,名为定海境。海曰识海,位于眉心之后,未达此境者,识海内乃是一片混沌。定海初成,轻者可为云为气,浊者可为土为石,道气冲刷灌注则为海。识海清明,亦是修行者对天地感应之始。”
重华掌教当时正准备接着讲往后的回星境和合光境,小阿澈却突然停下了记笔记的手。
“掌教师父,观心之后虽有那么多境界,可为什么很少有修至定海境的师兄师姐?”
“一般的弟子,能在二十岁前观心已实属不易,可若拖得晚了,却又会错过定海的最好时间。长此以往,心生烦闷,又怎会再有长进?”
钟元澈那时认真记下了掌教师父的话。
她如今是观心上境。
在世间的修行者中,她的境界算不得高深,连一个定海初境的对手都不一定打得过。但无人怀疑她日后将会取得的成就,即便是圣殿里见识过众多风景的神官。
因为她只有十四岁。在同龄的修行者尚还在流渠境苦苦挣扎的时候,她已经突破了观心境的门槛。
前夜里落了场雨,远近的大小山色全都变得模糊起来,像是幅极浓的墨画,路面石板生了些青苔,踩着湿滑,让人不得不留心脚下。
钟元澈见四下无人,便脱了软鞋,猫儿一样慢慢走着。她眼下使秘术易了容,扮作侍女模样,整日在山中游走。清斋会已然进行数日,一众学子正忙于武试,无暇顾及其他。
水榭初立之时,创教祖师曾与众弟子斋戒焚香,然后畅谈所学,是为清斋会。演变至今,已然成了天下修行者所共同瞩目的一场盛典。百年来,无数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年人在此初露头角,乃至最后修得大道。甚而有人说,参加一次清斋会所获感悟,胜过在道门里修行十年。
文、武、符三试中,武试最为复杂,亦最是精彩,弟子们比剑时,来自不同道门的几位侍教便在场外观战,不时给予弟子点评,由执笔先生记录下来,稍后传与众人。大石公是水榭里修为最高深的侍教,当下便如一块巨石般坐在其中。
石道两旁的剑坪里,不时传来铁器的嗡鸣。
钟元澈走进身旁的竹林,一路上踩了不少新笋的笋尖,痒痒的麻麻的。她把沾了泥水的双脚在裙边擦干,正待穿上鞋袜,却看见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写的仍做孩童打扮,年长的身着水榭黑白道衣,腰间挂着一个淡色瓷瓶和一只银盒。他们躲在一抱竹子后面,正偷偷看着剑坪上的比试。
场上连换了四五人,那孩子的问题也从南海天涯观的起手式变成青叶阁的星辉同燃,不过片刻沉吟,身旁的少年却都能一一作答。
钟元澈有些惊奇,微微靠近了些。
对于修行者来说,通读各家典籍绝非易事。
水榭台修习正宗的沐阳道气,重火德,道门内各功法却是以水为贵,意在取其中两相调和之意。
明院与水榭渊源颇深,同修沐阳道气,却偏偏将它使得刚烈如火,浓艳似天边晚霞。
换言之,天下有多少宗派,便有多少修行的法门。懿朝境内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临近的北越和灵国中的各道门了。
修行者在最初接触的是哪种理念,便极易为之所缚,心里先存一份偏见,无法理解其他道门功法的精妙之处,便是读尽了天下典籍,也不过是鹦鹉学舌,算不上通读二字。
钟元澈一向自负,身边也从不乏天赋异禀之辈,饶是如此,她最后也只得承认,眼前这少年见识之广,远胜过如今的自己。
剑坪上的蓝衣少年已连胜两人。钟元澈微感异样,不由得挪近了些,正巧听见那孩子问:“舒儿哥哥,那聂家人用的是什么剑法?《长宁剑谱》里似乎没有记载。”
“飞云剑是聂家祖上所创,向来只传本族弟子,自是不会收入圣殿编撰的《长宁剑谱》里。”
他们口中的圣殿,有人说是神明在这个世界里留下的文明遗迹,也有人说是祖先为了纪念那些不知名的力量而建立的祭坛,总之众说纷纭。圣殿在懿朝境内,像这样大的殿堂在世上还有两个,现在的百姓都是神明的信徒,以跋山涉水,去这三个大殿朝拜为荣。这些殿堂有殿主,有神官,有教士,掌握着比世俗更高的权力,却从不干涉朝政,但圣殿和朝廷却是有着经常的合作。那两个人口中的《长宁剑谱》,便是由圣殿出面,朝廷里的学士收录编纂,最后成书,为了贺太宗皇帝登基之用。
当今的修道者都奉此书为圭臬,钟元澈自然也细细读过。
“那不是飞云剑。”她忍不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