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掘坟工人(丑角)入]
工甲: 虽然她是自杀身亡的, 但她仍是以基督圣礼来安葬吗? {注1}
工乙: 我跟你说是的, 所以, 你就好好的去掘你的坟罢。
法医已考虑过此事, 并决定以圣礼来安葬。
工甲: 那怎么可以呢, 除非她是因自卫而身死?
工乙: 此事已如此决定了。
工甲: 一定要『自卫身亡』才行, 不能有其它原因;
理由在此:
如果我蓄意的把我自己溺死, 那么, 这算是一种举动,
而任何举动都分有三部份, 那就是『想做』、『要做』、与『去做』。
由此可见, 她的确是蓄意自杀的。
工乙: 好了, 不过, 善良的掘坟先生, 请听……
工甲: 算啦,
{用手比著}
水在这头, 好吧。
人在这头, 好吧。
如果这人走到水那边去溺死, 那么, 活该。
可是, 如果水到人这边来把他溺死, 那么, 这人不算是自杀,
他无罪故意切短他自己的寿命。
工乙: 难道这是法律吗?
工甲: 当然是哟, 这就是『法医验尸法。』
工乙: 你要知道真相吗? 此人若不是出身自贵族,
那她才不可能按圣礼来安葬的。
工甲: 不错, 这回你可说对了:
贵族比一般老百姓更有自由去投河、上吊; 真是不公平啊!
来, 把我的铲子给我。
古代的唯一贵族就是园丁、挖壕工、与掘坟工人们啦--
他们继承了亚当的职业。
工乙: 他曾是个贵族吗?
工甲: 他是第一有纹章之人{注2}。
工乙: 呸, 他才没有呢!
工甲: 什么, 你是个异教徒吗? 你的圣经是怎么读的?
圣经上说:『亚当挖掘,』 他没手臂怎能掘土?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若答不出来, 那你真该去忏悔。
工乙: 你尽管问罢。
工甲: 谁建造的东西比泥水匠、造船工、或木匠所建造的还更坚固?
工乙: 绞架的建匠, 因为他的造物能耐过於千人。
工甲: 我喜欢你的聪明答覆; 真的, 绞架是个好答覆;
不过, 它为什么好呢?
那就是因为, 用它来对付恶人很好。
可是, 现在你说绞架比教堂还更坚固就不对了, 这也算是一种恶行,
所以, 绞架对你也许会有点益处!
来, 再试一次吧。
工乙: {用心思考}
谁造的比泥水匠、造船工、或木匠造的还要牢……
工甲: 是的, 你若答对, 今天就没事了。
工乙: 有了, 我晓得了!
工甲: 说呀!
工乙: , 我不晓得。
工甲: 别再为此事棒击你的脑子了--笨驴是怎么打也走不快的。
假如下次有人问你此事, 你就回答:『掘坟工人,』
因为他所造之屋宇能耐至世界末日!
去, 去约汉酒 那儿, 替我筛碗酒来。
[工乙出, 工甲继续掘土]
『少年时我曾恋过, 曾恋过;
当时感觉真甜美:
嗨哟, 短暂的好时光, 嗨哟,
无事比它更美好。』
[他正唱时, 哈姆雷特与赫瑞修入]
哈: 难道此家伙对他的行业毫无感触, 他能边掘坟边歌唱?
赫: 习惯已使他对此事毫不在乎。
哈: 真是呀, 这种柔情只有闲汉才能有!
工甲:『可惜时光不饶人,
它的魔掌攫住我,
把我带回泥土中,
就像从来无此生。』
[挖出一骷颅头, 把它扔至坑外]
哈: 这头颅也曾有根舌头, 也曾能歌唱;
现在这家伙却把它乱扔出来, 把它当作第一杀人者该隐的颚骨般{注3}。
这也许是个精明人氏的头颅, 现在却被这匹驴占了便宜,
想骗老天爷似的。 你说不是吗?
赫: 是呀, 殿下。
哈: 它也可能是个朝臣的头颅,
他会说:『早安, 阁下。 您好吗? 亲爱的阁下。』
他也可能是某某大爷, 他会去夸奖某某大爷的骏马, 全为了他想借用它。
你说不是吗?
赫: 是的, 殿下。
哈: 真是的,
现在, 他只能与蛆虫为伍,
既无下颚, 也被司事用铲子敲他的脑袋。
如果我们有智慧领悟此事, 这就是命运循回的上好例子呀!
这些头颅, 除了可当保龄球玩耍之外, 难道就无价值了吗?
想到这些, 我的脑袋就疼。
工甲: {唱歌}
『一柄锄头一把铲,
加上一块裹尸布,
掘得六尺黏土坑,
好来款待贵宾客。』
哈: 又来一个!
这不会是个律师的头颅吧?
他的钻牛角尖式之弄法手段、他的分毫必争之雄辩、他的诉讼案子、
他的契据、他的巧妙诡计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他现在肯让这位鲁莽的家伙用柄肮脏的铲子来敲他的脑壳子,
而不去控告他犯了殴打罪?
哼, 这位家伙在生前也可能是个地产的大买主,
整天就与他的抵押、他的债卷、他的赔偿、他的证人、他的收回权为伴。
现在, 他的上好脑袋里所装的仅是些上好砂土,
难道这就是他的最後赔偿、最後收回吗?
他的证人们还肯不肯为他作证, 去买两块地契般大小的地皮呢?
现在, 他的棺材可是恰够大小来存放这些证件喽。
难道这位买主就无法得到比此更多吗? 哈!
赫: 一寸都不能多, 殿下。
哈: 证书纸是羊皮做的吗?
赫: 是的, 殿下; 也有牛皮。
哈: 倘若人们都指望由此文件上得到保障, 那么, 他们真是不如牛羊。
让我和这家伙谈谈。
{对工人}
汉子呀, 这是谁的坟?
工甲: 我的, 先生。
『掘得六尺黏土坑……』
哈: 我相信它的确是你的, 因为你躺在它里头。
工甲: 您躺在它外头, 所以它不是您的。
对我来说, 虽然我不躺在它里头, 但它仍然是我的。
哈: 你确实是在它里头; 你也说它是你的;
不过, 它是给死人用的, 不是给活人的;
所以, 你在撒谎。
工甲: 这是句敏捷的谎, 先生, 它能由我口转移至您口。
哈: 你是在为哪位先生掘此坟?
工甲: 不是一位男子, 先生。
哈: 那么, 是哪位女子?
工甲: 也不是一位女子。
哈: 究竟是谁将埋葬於此地?
工甲: 一位曾是女子之人, 先生;
但是, 上帝赐予她灵魂安息, 她现在已死了。
哈: {对赫瑞修}
这浑蛋把事情分辨得这么清楚! 我们一定要把话准确的讲,
要不然, 措辞之含糊将把我们搞得束手无策。
老天爷, 赫瑞修呀, 这三年来我发觉世人都变得非常的虚伪,
连乡巴佬都爱装腔作势, 脚趾接踵的直赶朝庭臣子们。
{对工人}
你做掘坟工作有多少年了?
工甲: 一年的所有日子中,
我就是在先王哈姆雷特击败福丁布拉氏那天上任的。
哈: 那有多久了呢?
工甲: 您不晓得这个吗? 连傻瓜都晓得这个:
就是小哈姆雷特出生那天。
现在他已疯了, 被送至英格兰。
哈: 是的, 的确是的。
他为什么被送至英格兰?
工甲: 就是因为他疯了; 在那儿, 他能恢复他的理智;
假如他无法如此的话, 那也没啥关系。
哈: 为什么?
工甲: 在那儿, 无人会注意到他--那边的人都和他一般的疯。
哈: 他是怎样变疯的?
工甲: 很奇异的, 有人说。
哈: 怎样的奇异法?
工甲: 他的理智出了毛病。
哈: 原因在哪里?
工甲: 当然是在这里罗, 在丹麦。
我在这儿当司事, 长短也有三十年啦。
哈: 一人要被埋多久後才会腐烂?
工甲: 老实说, 如果他在死前还未腐烂的话--
这年头, 我们有很多患了花柳病的尸体, 它们未埋已先烂了--
一具尸体能维持差不多八、九年。
一具制革匠的尸体能熬上个九年。
哈: 为什么他的能维持较久?
工甲: 先生, 他的皮肤因他的行业而早被硝得比别人都硬,
能够长期防水, 而水就是能使那那些臭尸体腐烂之主要原因。
{挖出另一颗骷颅头}
这儿有颗头颅, 它埋在此地已二十有三年了。
哈: 这是谁的头颅?
工甲: 是个婊子养的疯哥儿, 您猜他是谁?
哈: 嗯, 我不晓得。
工甲: 他真是个该死的无赖、神经病, 他曾把一壶葡萄酒灌在我的头上;
这颗骷颅头, 先生, 就是国王的弄臣约利克的头颅。
哈: 这就是? {惊讶的接过骷颅头来}
工甲: 正是。
哈: 唉呀, 可怜的约利克, 赫兄啊, 我曾认得他!
他是个风趣无限, 满腹想像力的家伙;
他曾千百次的背我於他背上玩耍。
现在回想起来, 那是多么的令人 心, 令人反胃。
在这儿{抚摸著骷颅牙齿}悬挂著我曾亲过不知多少次的嘴唇。
你的讥嘲、你的欢跃、你的歌声、
你的能让整桌哄然之妙语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无人再来讥笑你的龇牙笑脸了吧? 下巴没了?
你快去我女士的闺房那儿, 告诉她, 就算她现在抹上一寸厚的胭脂,
到头来她也将变成如此; 让她去笑这些罢!
赫兄, 请告诉我……
赫: 什么, 殿下?
哈: 你认为亚历山大帝现在是否也是如此模样?
赫: 我想是的。
哈: 也同样的臭吗? 呸! {放下骷颅}
赫: 也同样的, 殿下。
哈: 我们到头来都会回到那最卑贱的职位,
赫瑞修啊,
你能否想像到, 亚历山大的高贵遗灰,
有朝会变成个啤酒桶塞?
赫: 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哈: 不, 一点也不。
只要一步步的由可能方面去推想:
亚历山大死了, 亚历山大被埋葬,
亚历山大化为灰尘,
灰尘变成土, 我们用土来做泥巴,
谁能说人们不会用此泥巴来封个啤酒桶?
{念起即兴的打油诗}
『凯撒死後化为土,
黏土补洞风可堵,
叱吒风云一生功,
补道墙来避严冬!』
且慢, 别作声! 国王、皇后、与朝臣他们来了。
[祭司、国王、皇后、雷尔提与众侍从携棺木入]
他们在哀悼谁? 行著如此简陋的仪式?
看来这亡者大概是自杀身死, 但也是个颇有身份之人。
我们躲起来观看罢。
雷: {问祭司} 还有什么仪式呢?
哈: {对赫瑞修} 这位是雷尔提, 一位高贵的青年, 我们听他说些什么。
雷: 还有什么其它仪式?
祭司: 她的葬礼已超越了她所应得; 我们所能做到的, 都已做到了。
她的死因不详, 有所嫌疑; 要不是王上有命令强迫,
我们应按例把她葬於不圣之地, 直至世界末日之来临。
投入坟中的, 也不应是些同情的祝祷, 而是一些瓦砾与碎石。
今日她所得到的, 却是处女的花圈和代表贞节的散花,
并有鸣钟之礼送她入土。
雷: 难道仅此而以?
祭司: 仅此而以。
我们若以通常死者之礼仪来安葬她, 并唱予隆重的悼歌,
那么, 我们将亵渎了悼祭亡魂之圣典。
雷: 把她安置入土罢。
从她纯洁无瑕的肌肤里, 将冒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
我告诉你, 无仁的教士, 当你躺在地狱里哀号时,
我的妹妹将是个天命天使!
哈: {发现死者是欧菲莉亚}
什么! 美丽的欧菲莉亚!
后: {散花於坟中}
甜美的鲜花应归於甜美的女子; 再会罢。
我曾期望你是我儿哈姆雷特之妻,
只想到将来用鲜花来布置你的新床, 甜蜜的女郎啊,
而没想到却会把它们散布於你的坟中。
雷: 啊, 但愿无数的灾难落至那使你丧失理智那人的该死头上!
请暂别堆土上来, 让我最後一次的去拥抱她!
现在, 你们可尽管把泥土堆在死者与活人身上,
直堆至此地比古老的霹霖山{注4}及耸入青天的奥林匹士山还要高。
哈: {从隐僻处走出}
负如此沉重哀伤者是谁?
他的悲痛字句足够使天上的行星听得如傻如痴, 为之止步;
那是谁呀?
我, 就是丹麦的哈姆雷特!
雷: {掐住哈姆雷特的脖子}
魔鬼攫走你的灵魂!
哈: {与雷尔提争扎}
这是个不善的祈望!
请你把指头放开我的喉咙。
我虽然不是个粗暴之人,
但是我仍有我的危险之一面, 你宜惧之。
放开你的手!
王: 拉开他们! {侍从们揪住二人}
后: 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
全体人: 先生们!
赫: 我的好殿下, 请冷静下来!
哈: 我将与他争执此点, 直至我瞑目方止。
后: 我儿, 哪一点?
哈: 我爱欧菲莉亚, 四万个兄弟之爱加起来也不足我所给予她之爱。
{对雷尔提} 为了她, 你肯去做些什么?
王: 啊, 他疯了, 雷尔提。
后: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 你们就让让他罢!
哈: 哼, 让我瞧瞧, 为了她, 你肯去做些什么。
肯哭泣? 肯打架? 肯绝食? 肯撕破自己的身体? 肯喝一缸醋?
肯吞食一条鳄鱼? 我肯!
你到此地, 是为了要啼哭? 要跳入她的坟中来羞辱我?
你想为她活埋, 我亦愿意的。
你还喋喋不休的说了些什么高山, 那么,
就让百万亩的土壤倾倒在我们的身上,
堆至炎阳烧焦了它的顶峰,
让奥撒山相形之下只不过是个小疣方止。
你能大吹大嚷, 我能吹嚷得比你更大声!
后: 他的这些只是疯话而已,
当他发狂时是会如此的;
不过, 待会儿他就会变得像支母鸽,
像它金卵孵化时一般的鸦雀无声。
哈: 你听我说好了, 先生, 你为何要如此的对待我? 我一向都是爱你的;
好了, 不理这些了, 赫酋力士想做的事, 他会去做的。
任猫去叫, 任狗去闹罢!
王: 善良的赫瑞修, 我求你跟随他去。
{对雷尔提}
关於我们昨夜所谈之事, 请加强你的耐心,
我们马上就会为此有所了断的。
{对皇后}
好夫人, 请派人监视他; 此坟将有个活生生的纪念碑。
让我们暂且休息一个时辰,
那时之前, 我们应耐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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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注:
(1)。 按中古教规, 自杀是罪孽, 死尸不得用圣礼来安葬於圣地。
(2)。 纹章(coat of arms): 代表贵族家系之标图, 英文与『手臂』
同字, 成双关语。
(3)。 圣经里的第一位杀人者该隐(Cain,) 用驴子的下颚骨来杀死其兄亚伯。
(4)。 霹霖山(Mt。 Pelion,) 奥林匹士山(Mt。 Olympus,),
与奥撒山(Mt。 Ossa)为希腊神话中之三大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