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镇里的人都知道,佩妮姨妈家的苹果派做的最好。
虽然不具有绝对的因果逻辑关系,但大家也都知道,佩妮姨妈家隔壁的,半年前来的那个雕塑家。
是个怪人。
2
长桌延伸到燃烧着干柴的壁炉前,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烧得通红的砖壁,那离壁炉只有一个非常尴尬的距离,稍稍往里凑近一点,飞溅的火星子便会攀上并不牢固的桌腿。
我舔舔唇,看向桌上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法棍面包与零零散散的水果恶劣地摆成一个不雅的造型。
“哦我的上帝——怎么又到了星期六!希望Oliver那个疯子今天出门能摔个跤,最好能把门牙都摔掉的那种…”
“这样他就不会到我们酒馆来闹事儿了——!”
“哐当”一声,酒馆老板恶狠狠地把木桶砸在柜台上,似乎这样就能把他口中的那个疯子径直赶出千里之外一般。
可惜不行。
我嗤笑一声,顺势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液,抬手抹去从唇边溢出的,扯开嗓子冲那还在不断嚷嚷的人喊道:
“嘿伙计,给我讲讲那个怪人的事儿呗——我在这儿还没待够一个星期……well,你知道的,除了我现在坐的这块儿地——我是指你家酒馆,貌似就是那个Oliver最有名了。”
酒瓶倾斜漏出紫红色液体,滴滴答答,沿着桌布滑下。
“嘁——他配不上有名这个词儿,”男人大着舌头,意识本就有些不清晰,“……要、要不是他拳头比伙计我的还要硬,早就给他揍趴下了。”
他醉得趴倒在桌面上,还胡乱挥动着软绵绵的手掌,头发丝儿都纠成了一团,邋遢至极。
“整天抱着那个…个破雕塑,不小心碰一下就…就砸了老子的家当…” 依旧在喋喋不休。
我皱了皱眉头,草草抓了把许久没刮的胡子,对这男人的印象更贬了一层。
3
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那家伙能混到这般地步——
我是说,糟糕的地步。
作为往日的帝国统帅,怎么说都不该跟“疯子”“怪人”之类的形容搭边儿。更何况还是普遍的印象。
不过雕塑家这个身份……,亏他想的出来,是来祭奠他逝去的爱情吗。
我跟那家伙算是交情蛮深,从少年时期把他捡回府邸算起,也算是一块儿骑过马,一块儿抢过约翰牛头颅作战功的。
当然,最后都是他赢了。尽管表面上的胜者是我,可事实怎样我还是清楚的。
有时候我也经常想,其实他才是伯爵家的小少爷,只是上帝开了个恶劣的小玩笑,把我俩的身份调了个位置,让我这个资质平庸的信徒去做他更上一层楼的垫脚石。
他不怎么爱说话,就连经常来我家做客的Rita也这么认为。
“Lenard,你能想办法让Oliver那家伙多说几句话么——就几句,对我的那种。”
“他什么都好,就是只对你热情这一点可真令人头疼。”
公主殿下舒展开她那天鹅绒边的扇子,皱着眉头抿了口茶。
以前父亲也是这样…如今又被自己的心仪对象要求关注另外一个男人,不管是谁都会感到愤懑吧。
周遭对他都是这般夸赞,我只是一个附庸品,但也只能苦笑,颔首表示自己尽力。
4
『人最原始的驱动力有两个,爱与恐惧。这二者本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可当我无可遏制地爱上那个人时想无限靠近对方,却又恐惧自己的卑微低贱玷污了那人的光明圣洁。』
『每每见到,心里都会交织着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冷淡而柔和,欣喜又寂寞,深爱却空虚,所有的爱已至崖底烙印进了那曾跌入黑暗的灵魂深处,可愈是如此,我愈是惊觉所渴望的一切无非都只是徒劳。』
……
『你的呼吸牵引着我的灵魂…我快被幻想逼疯了。』
『我问着自己,我该如何才能与你比肩?我怎么有资格跟你同行?』
摩挲着那张泛黄的牛皮纸,无意间我竟翻到了这位天之骄子的亲笔。
这是……故事?剧本?…或者是日记?隐秘的告白?
他也会……这样卑微?
人称还很模糊,一个又一个的猜测念头自我意识里边迸出,充斥了整个脑海。我伸手捻上纸页,耳边被蛊惑着准备再往后翻开。
『Rita………』
是公主殿下的名字。
似乎又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她笑靥如花的面庞浮现出来,我刚看这第一行就被吓了一跳,堪堪向后跌去,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怎么了Lenard?…” 碰撞的声响炸开,Oliver也察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慌忙从地上起身,门却忽地被打开,“你……”
他视线投向了那被打开的笔记本,面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揉着刚被磕碰到的腰,不知为何我竟不敢看他。
啊…原来之前所有沉默都是对她满满说不出口的爱。
而正当我以为他要对这事儿说些什么的时候,世界却忽地一黑,愣了愣神后才发现是那家伙擅自蒙住了我的双眼。
Oliver不知什么时候抱住了我,把头埋进肩窝,湿热的吐息扑打在皮肤上弄得我一激灵。
我很想推开他,却也知道他那些隐秘的小心思被人撞破的难堪,迟疑再三唤了句:“Oliver……?”
“…你知道了?”他问。
“嗯。”
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我组织着语言,下意识磨了磨后槽牙,回答道。
“…谢谢。” 他沉默了一瞬,又贴着我脖子说话了,声音闷闷的。
5
那之后我们谁都没提这事儿,或许它已经成为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
Rita生日将近,上层贵族之间都在想要送怎样的礼物来讨好这位第一公主殿下的欢心。
我不能免俗,甚至还为这玩意儿纠结了整整十天。最后是Oliver提出邀请,让我和他一起给公主殿下雕像来作为共同的礼物。
“ Oli你可真是个天才。”
我真心称赞道。
后来就是同样的时间段,我俩都待在府邸里边儿准备。我从没想过他竟还有这种手艺,细节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我在一旁甚至都没动过手,就打了下杂,不知不觉就完工了。
“完美。”我又一次称赞道,琢磨着又补了句,故作埋怨,“Oli…什么时候也有我的一份呢。”
雕塑上Rita的面庞宁静而美丽,Oliver一定是注入了充足的爱意与用心在里面吧。虽说想着想着我都已经放弃追求她了,但莫名其妙地内心还是不免泛上几分酸。
而Oliver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调侃,怔了怔神,望向这边的眼神复杂得看不明晰。
6
之后的事情发展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极其戏剧化。
公主生日宴上,那雕塑极大地取悦了Rita,再加上她本就对Oliver芳心暗许,这位殿下立马就向他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好感。
然后Oliver置若罔闻地礼貌表示感谢。
我当时嘴里边的一块儿小点心都快给他吓掉了,这是一个见证了双向暗恋的人应该有的反应吗上帝?!
不对,应该是不好意思。等我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估计这对就能成了。
第二天公主殿下又来托话给我,我思虑良久,认认真真写好了份回信。
可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去,战火就匆匆踏进了这片土地。
7
“现在一切都是关于灵魂的,通过列国转离真正永活的上帝,而转向这个世界的神撒旦的选择,他们的命运就被封印了。”
“审判和愤怒正从我神圣的公义的指示而来,为我所创造的孩子们会在天堂之门关闭之前回到我这里而祷告。”
“你们公义的王,耶稣,永远阿门。”*
时间沿着横坐标缓慢前行,太阳重复着东升西落的日常。军靴和刀剑激起飞扬的尘土,硝烟和血腥味儿弥漫在战场的每个角落。
三月,Bill Orsay 统帅阵亡,Oliver Lee接过将旗。
同年五月,战争发起方战败。
统帅回绝Rita公主的婚约,独自一人离开帝都。
8
我被一家庄园主捡回去了。
是的,捡回去了。我受了很重的伤,我本以为我会死的。但阿兰朵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在好心的Green夫妇的照料下,我逐渐好转。
五年时间,窗外的枫树烧开了一遭又一遭,要说恢复如初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正常行动。感谢上帝,把我从路西法的镰刀下救了回来。
我想了很多,国家、战争、家庭……兜兜转转,最后最关切的竟然是他。
这时他应该过的很好吧,即使我“死”了,也不会让他伤心很长时间。
“先生,我想回帝都。”
休息够了,我还是想回去。
“是吗我的孩子,这里有车马。主会保佑你的,愿你一路平安。” Green先生笑得慈祥。
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府邸,父亲母亲都很欣喜,他们本都以为我死了,抱着我哭了一整天。我告诉他们是哪家好心人救了我,并且想准备些东西好好报答回去。
我忽然想起Oliver这个坏家伙了,不过这会儿他肯定已经跟Rita过得十分幸福。于是我问道:“Oli呢,他应该立了大功吧。”
母亲的笑容蓦地变得僵硬,她微微低了低头,叹息道:“…统帅大人他,他离开帝都了。”
瞳孔放大一瞬,惊疑顿时像翻涌而上的啤酒泡,溢满了大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那家伙不应该好好享受他的爵位和美满的感情生活吗,怎么说离开就离开?
母亲顿声,看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Oli…他,他去找你了。”
9
说起来,如今已经是第九年了。
从我被人救起,到匆忙做出这个荒谬的决定,再到现在。我几乎是踏遍了整个地区,没想到最后在这儿找到了他。
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发现 ——
这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可真是个难测的结果。
我算是确定了,那个所谓的怪人雕塑家,就是Oliver Lee。
微风吻过湛蓝天空,带起一串又一串翻滚的云层,卷携北欧村镇的田野芬芳,奔赴繁花遍布的过往。
我对着地址,走到佩妮姨妈家隔壁——她家那标志性的苹果树可绝不会被认错。
然而另一边,栅栏隔开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世界,杂草丛生,我都能看到小兔子在里头蹦来蹦去。
门大敞着,他可能是对自己的武力值有信心,不怕半夜有心怀不轨的人来偷偷摸摸。
我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踏了进去。
多年未见,心里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只不过也许都变了模样,不再是以前那般了。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
“虽然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
“狂风会使五月娇蕾红消香断,”
“夏天拥有的时日也转瞬即过……” *
金发男人的背影沐浴在暖阳的光影下,他手拿小刷子轻轻扫着那半身雕塑,对着它低沉地吟着咏叹调般的情诗,声音随着动作时起时落,听起来却有另外一番感觉。
可我没来得及思考些什么,目光就遥遥递去,直直落在了那极其细腻的作品上。
我愣住了,呆滞立在原地。
那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响,偏头侧身过来乜了一眼。却在瞬间身形猛的一顿,又缓慢转过身,揉揉眼睛后再次朝向这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Le…Lenard……?”
他语气颤抖,像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乘着空气悠悠飘进了我耳朵里,于脑颅内轰然炸开。
在他身后的,分明是一座极其像我的雕塑。
End.
*1:有参考《圣经》。
*2: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其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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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组长』邱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