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那么在你的眼里,爱情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心理医师短暂地再次浏览咨询者的病历,继而在沉默中抬起头来,鼻梁上架着的金框平光眼镜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有些晃眼。
他酝酿许久,抛出一个问题来。
爱情应该是怎样的?
于高述而言,在遇到那人之前,爱情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像罢了。
它过于抽象,又恰巧不在学术研究的标准范畴之内。
甚至在遇到欧阳之后,这种认知都仿若一块顽冥不灵的青石板,任经风吹雨打,都无动于衷地积压着那可笑的想法。
还记得那人踏着风尘仆仆,衬衫上甚至还沾着挤过地铁站的汗。顾忌着高述的病,特地用消毒水不嫌麻烦地将身子简单擦洗了个遍,然后系紧领带,朝这边来了——唇边绽开的笑容却无限柔和,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上还挤着对酒窝,晚霞斜斜地洒进窗子,霎时光芒万丈,万寿无疆。
“…我可以过来了吗?”
青年变声期过了仍有些奶气的嗓音,刻意放轻声调只为试探敏感之人的层面,却未曾料到高耸难及的云岭早就将他放在了心尖,恨不能化作烟雾缭绕直接把人裹在胸怀。
我可能看到了星星。他想。
若逢甘霖,遇故知。
——
他是那样的耀眼啊,却又不至使灼伤旁人,永远像个小太阳,就连极地冰雪都能被他包容,温暖得化成了零零星星的溪水,叮咚作响。
所以才不能破坏这一份得之不易的、前所未有的相待。
理智的枷锁一层层扣上,使他不得不将情绪果断地划在人生规划之外,默默地喜欢,默默地守护,默默地付出——再有朝一日,默默地死心。为这一份可笑又可悲的单相思划上句点。
“我想,你只能move on。”
咨询自然而然地失败告终。
——
“老高啊,你从来都不会说谎,坦坦荡荡的。”
“而且我竟然会跟主席和和气气地讲道理诶!…”
“被主席一刺.激我真觉得我他妈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真的。”
欧阳嘟囔了一路。鞋底踢踏在鹅卵石铺作的小路上,似是自顾自打着四四拍的鼓点,舒缓下步伐来只为照顾身边人的习惯。
高述失笑,就跟着点头,注意力也不光在眼前的话题上,反倒是被前一句拐了过去。
我从来不会说谎,坦坦荡荡的。他在心里把这句给自己的定义重复了两三次,又如以往无数次做的那样,微侧过头,把并肩而行的眉眼带笑的大男孩儿的一切小动作尽收眼底。
铅灰色厚厚云层滚过天空,抚平所有埋藏于心的不安与躁动。终于有一声尖锐而刺耳的鸟啼划破九霄,同时飞机握紧锋利机翼刺穿云霭,全力一击。
披戴满圈光彩的朝霞自东方缓缓蔓延至整个天边,将阴霾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唯余灿烂明媚的身影。
不,我从不坦坦荡荡,他想。至少面对你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很多谎:我几乎向你坦诚了可以坦白的一切。却总是有不可言说的感情成了谎言,在你身边我总不能坦荡——我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局促不安的心思,再把他们从你面前想方设法地藏起来。
——
“你真的甘心么?”
“甘心就这样看着他在你的视线里,在你的保护下,牵起他人的手,披上骑士的装束,去迎娶美丽的公主?”
“逃避?逃避有用的话还要什么勇气。”
白君妍抿了口咖啡,徐徐望向他,惯用甜美语气里带着平日里难以见着的微讽。
高述下意识地想反驳,却还是把嗓底冒出的话嚼碎吞了回去。垂眸不语,长睫掩住眼底神色,指尖在温热的白瓷杯柄上不经意摩挲。
白君妍笑了。挑眉勾唇,半身前倾,点着泪痣的狭长眸子眯起,是难得一见的专注:“高老师……你约我出来,不就是因为这事儿么?为此我还被骆本埋怨了呢。”
“要我说,人与人之间最高级的关系…是互相影响。你们都已经达到最高阶段了,为什么还忸怩于戳破那层窗户纸呢——况且,我看他也不像个以后能跟女孩儿过日子的人。”
“言尽于此。我连骆本都追上了,你跟欧阳又有什么难的?心理障碍罢了。高老师不知道吗——《海鸥》*¹既是喜剧,又是悲剧哦。”
——
“老高——在纽约不能忘了我啊!”
欧阳哈着热气,白雾蒸腾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快步跑上前,展开臂膀用力地拥抱了对方。
高述搭乘飞机准备去纽约留学。宿舍里除了主席其他人都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欧阳的恳求,顺道还带上了白君妍跟骆本两个姑娘。
毕竟是被神选中的本地人,骆本踏着从容而优雅的步伐,从包里掏出个小袋子递给高述,自然昂起的下颚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骄傲:“高老师,一路顺风。那就对我以前单方面的感情做个彻底的了结吧。”
是围巾——两条,红色跟蓝色叠加在一块儿,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色。你的结束了,我的还仍然漫长啊。他想。高述发自内心冲她感激地笑笑,却不知为何闻到了一丝醋味儿。
真正临行之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君妍还是开了口,她勾着淡红色眼影的眸子盯着对方,启唇道:“你还是准备逃避,还因此想逃避到地球的另一面?”
“我打算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慢慢移出去。”他说,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的人身上,仿若是想用这一眼永远地将对方的身影镌刻在心头一样。
白君妍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来。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去找骆本。
——
白:『欧阳生活照.rar』 我觉得我也是不容易。
白:附送一个消息,欧阳应该是在计划去纽约找你玩儿,所以才去打工的。我猜他攒够了钱很快就会跟你说…你要是想拒绝就早点儿想想借口。
白:人呢?算了,自己慢慢消化吧。
Heimdallr:我不会拒绝的。
Heimdallr:他最近怎么样?
白:你倒是自己去问啊…
Heimdallr:……太刻意了,我也不能每天都去找他。
白:= =
白:挺好的吧,活蹦乱跳的。天天呼朋引伴地求组队刷任务。
Heimdallr:看来读游戏专业还是适合他的。
白:嗯。不过嫌弃那边太清淡了,上次帮他寄了超多辣酱跟牛油火锅底料过去。
Heimdallr:真像他会做的事情。
白:没别的要问了?
Heimdallr:我不知道自己还想问什么。
白:是谁去年毕业酒的时候说完放下一切的?
Heimdallr:我在努力。
白:…你放弃算了,我觉得你做不到的。
Heimdallr:…昨晚我去宽街看剧。
白:嗯,看到你票圈了。
Heimdallr: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着你聊这种话题还是怪恶心的。
白:= =…那你还能对着谁聊啊。
白:算了,我帮你把话说完吧。
白:是不是想着以后有一天带欧阳来看你看过的所有剧?
Heimdallr:……你的同理心真是让人厌恶。但是很敏锐。
白:我自己也讨厌得很,不用你说。
白:说实话,高老师,你沉浸太久了。他确实很好,我也清楚他的好。
Heimdallr:不,你并不知道完全的他。
白:…是是是,这件事我们前年就达成共识了。
白:还有,你的占有欲能不能对着当事人用?
Heimdallr:我知道。但我就是不爽。
白:……Fine。
Heimdallr:你什么时候学了本子的口头禅。
白:怎么,我学我家小姑娘还不行啊。
白:我的意思是,欧阳是怎么样的人,他为什么吸引你,这件事我很理解。
白:但他是个孩子,各方面来说。
Heimdallr:嗯。你不可能从别人身上发现这种纯粹。
白:因为是孩子的心,所以才不去judge任何人或者是事。
Heimdallr:嗯。
白:而孩子是无法回应你这种或许沉重的感情的。何况,你还放弃了所有的尝试。
Heimdallr:我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
白:= =。哦。
Heimdallr:所以才打算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慢慢移出去。
白:为此特地去了地球的另一面?
Heimdallr:嗯,但没什么用。
白:你们现在可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因为你当时壮士断腕一样的决心。
Heimdallr:我知道。
白:现在发现没什么用了?
Heimdallr:缺席本身就是一种强调。
Heimdallr:他其实无处不在。
——
高述放下手机。
他说不清楚自己在看到白君妍发来消息时的感受。
一个社恐路痴愿意为了你远渡重洋——这样说太矫情了。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呼吸,假设所有的结果,尝试将其友情化。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为了那个不可能的可能。
我在他心中……是特别的吧?高述想,这点毋庸置疑。可是还想妄想更多啊。
电脑屏幕上铺满的那人的笑靥尽收眼底,他被蛊惑般的伸出手。
猛然惊醒。
“不会拒绝的。”他喃喃着。
逃避无用…。我想见他、想拥抱他,…想,亲吻他。
——
然后,高述想。然后。
国外雪总是洋洋洒洒地下,把之前回国时的几场都变得小家子气了起来。高述端着咖啡杯往窗外望,不时低头看银白的指针划过时光。
雪停了有一阵了,但被扫到过道旁的还没有完全融掉。行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街上被踏出黑泥来,显得有些混乱不堪。
“咚咚咚。”
他来了。
高述起身,试着以最平和自然的态度去面对许久未见的人,却发现连指尖都在不自觉颤抖。
是因为天气太冷吗?是吧。
明明在微信上面聊得还很顺畅,可如今面对面站住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默不作声地将对方牵到自家天台,那儿架着一盏重金买来的天文望远镜。
错过太多到麻木,逃离痛苦源成了本能,星星成了解脱的良药,他常常站在天台上回想,以求从中找到哪怕一分一毫被爱的错觉。
在无数个人生兵荒马乱的时分,他无数次被无数次夜晚的星光和那一丝错觉拯救。
便只能突兀地道:“今晚的星空很美。”
“我喜欢你。”他想。
“银心位于射手座,这个星座很灿烂。”他说。
“我爱你。”他想。
他俯身望他的眼眸,那是倒映出的万千浩瀚。
——
他最终还是吻了他。
在万籁无声的夜色里,那时星河正沉寂。
End.
*1:契诃夫所著戏剧
——『审核组组长』邱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