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铁栏,目光所向是透风的天窗,我举着灯火,依稀可见他的白发。自那女人死后,他便以肉眼可晰的速度衰老下去,哪里可以看出当年白衣少年的样子。我迈步子进去,他听见声响,转了过来,身上发出铁链撞击的声音。看见了我,他便立正了身子,微微向我行礼。
“你猜朕会杀了你吗。”我问他。
他起身道:“会,陛下一定会。”我听见他格外坚定的语气,心里一阵悲怆。
“朕在你眼中就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
“不,陛下。”他反驳道:“在臣眼中,您眼中自是有天下的。因为您是天生的君王,您本就明白江山对您的意义。同样,您也懂得如何取舍,那是代价。”
我笑,再深谙帝王之术又如何,我这辈子又几时得到了我想要的。
我靠在冰冷的铁栏上,无力地问他:“你把抱负施于江山,把柔情施于发妻,朕又是何物?”
他恢复了沉默。
早料到会是如此,我望着他瘦削的侧影,道:“你走吧,滚回军营,再不许回来。”他没有多少惊喜,竟是道:“臣走不了,如陛下所望,臣应是要死在这隆冬了。”我一怔,话还没说出口,他又道:“臣私盗虎符,擅领军队,已是死罪。”他话只说了一半,我便完全懂了。
他复又笑了起来,温柔道:“臣已许久不见陛下引弓了。”
我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出泪来,他动的这番心思,又何尝不是为了他父侯替父皇打下的江山?这皇位坐的,难免太让人恶心。
“好,今日朕便让你看看。”我转身,前往高台。
我站在高台上,望着他蹒跚走出大牢,握紧了手中的弓。他缓慢抬起头凝视我,绽开笑容,等待我引弓。我咬紧牙,从奴才手中拿过箭,在高台上勒弓。那是从来没有的感觉,我害怕松手,害怕那一箭让他死在我面前。鼻子慢慢酸胀起来,眼眶内也渐渐模糊。我告诉我自己,那是罪臣,是我很入心肺的人,松手啊,松手啊!
我闭上眼,想像我们的初遇。手中的箭已离弦而去,我听见了箭翼的摆动声,听见箭刃乱过空气的声音以及深入皮肉的声音。我的脸上有落下的眼泪,却仿佛是他中箭时飞溅的热血,我睁开眼睛。
他中箭了。
他流血了。
他还是死了。
他终于死了。
他就那么倒在雪上,生命宛如融雪般消逝,我退后一步,捂住眼睛不去看,可仍是有泪从指缝中渗出。我跌跌撞撞从高台上下去,狂奔过去,他侧卧在雪地上,有血从他左胸处蔓延开,有火焰从我脚下灼伤我。
我捧起他满是血污的头,用雪清洗血渍,却怎么也洗不干净。冰冷死寂的雪地逐渐抽去他的体温,我用手去暖,最后抱住他,耳边再没有呼吸声。我胡乱把斗篷扯下披在他身上,可描金的龙却似乎在嘲笑我的疯癫。
我趴在他身上,绝望地哭泣着。
我死了,我是在承受地府的报应啊。
空荡的大殿,我穿着鲜黄的龙袍目视前方,我看见了百官臣服,看见了万国来朝,看见了江山永固,看见了百姓康乐。
但我看不见他了。
四年一次的秋猎在城郊举行,在主位上向父皇请了安,我便去了武场。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各门贵族世家皆送了子弟过来,只望成绩优异可得几分皇家青睐,将来要仕途昌盛。但我一向不在意这些事,一出生便是太子,我拥有俯视他人的权力。
虽未开始秋猎,底下些心急的已开始暗中比较武艺了。我走近时,他拥声最高。少年持枪而战,迅速却不狠辣地结束比试,少年轻狂,意气风发。我走至人群前,他转身望来,笑着向我行礼。我点了点头,周围的人才纷纷起身,我悄声问身侧的奴才那是谁家的少年郎,怎的十分眼生。奴才回我应是镇远侯的遗子,皇上体恤臣子,将他留在身边当差。我暗暗记下他的名字,想在秋猎同他较量一番。当年他身着素袍的样子仍如在眼前,后来秋猎,我趁林中无人与他战了一场,终是比不过他婉若游龙的枪法,但同样,他也比不上我的箭法。我又一次在秋猎夺魁,他在我身侧揖了揖说:“太子殿下箭法超群,又怎是我这等小臣比得上的。”适时他握着银枪,风拂过时,发丝宛如枪上的赤色璎珞般飘飞着,动人心魄。
胡关黄沙战无休
少年银枪斩思愁
秋风过马将军死
庙堂终得一人守
——谢几道2019.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