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结果是我妈哭着告诉我的，两百六十八分。她要我复读一年，我说我很累，不想读了。他叫我爸劝我，我爸就劝我，说不要担心钱的事，他砸锅卖铁供我读。我爷我奶都来劝我，我奶还试图用拐杖打我，我爷说卖了牛供我。我的回答始终是那句：我累了，特别累了。
与我家的冷清相比，卢海家则热闹得不行，那些曾经落井下石的家乡和亲戚人也一改以往的态度，热情无比接踵而至的前去他家道喜。我们社区的主任来我家找我爸凑分子钱，说：老沙，卢正宝狗日的，自己把自己祸害死了，见不着他儿子的风光了，全省第八，全市第二，全县第一。牛逼不牛逼？
我爸乐呵呵的说：不是全市第八吗？
主任说：那是人家娃娃谦虚，怕吓死几个老人才这么说的，全省第八。一边说一边用手比了一个八的姿势。
我爸看看我，又敷衍的笑笑：咯咯，牛逼牛逼。
主任又看看我说：雯儿你也别泄气，就再读一年，反正你们家学校有亲戚，问题不大。
我爸白了他一眼说：你狗日的，你家才有亲戚呢。
主任就又乐呵呵的说：说笑呢，还当真了。行了行了，镇长亲自下令，给卢海凑心意钱，出多出少见你多少心意。
我爸犹豫着说：按照去年沙六家大小子的分量出？
主任就说：这咋能一样嘛！沙六家大小子是重点大学，但没惊动市里，县里也就给了五千块钱。你知道这一回，县里给多少吗？这个数。说着就摊开一个巴掌。
我爸惊讶的说：五万？
主任会意的点点头，接着又说：市里给的就更多，说出来怕把你吓倒了。省里的还没下来，但肯定少不了。
我爸疑惑的说：那都有那些钱了，还用得着咱们勒紧裤头给他凑份子吗？
主任说：这能一样吗？国家给的是国家对学子的奖励，我们凑的，那是给从我们这飞出去的凤凰打预防针呢？
我爸这几年好像变得有些木讷了，就又说：打啥预防针呢？
主任说：咋就不开窍呢？全省第八，那是要清华就清华，想北大就北大你懂不懂？将来那是要当大官的你懂不懂？以后我们海川镇的发展，你以为能靠外地人吗？还得是我们自己人，随便在人大会上提一句，把咱这画成个什么什么区，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所以说你不参加政治，你就不明白政治的玄机呀！我干了这么多年的社区主任，玩了这么多年的政治，你还以为是白当的吗？这一来呢是党对我的栽培，二呢是领导对我的信任，三呢是群众对我的支持，这四…
我实在是不愿意听了，就说：这四呢是咱们镇上头有人对吗？
主任也知道，就他那几下子，忽悠我爸没问题，但忽悠我呢就有点露馅了，于是就说：反正就是个意思，虽然不记名，但怎么着你也得出三四百吧！算起来，他不还得叫你一声表舅呢嘛！
我爸最后给了两百，我刚想说什么，钱就被主任拿走了，他其实特委屈，因为他这几年确实很穷很受憋，我猜他一定在想，要是我有卢海出息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拿那些钱去买点先进称手的工具了。
他以前混账的时候能借到钱，这两年老实了反而借不到了，他很苦恼，我看得出来。他压力其实挺大的，我爷我奶都老成那样了，阿宝和贝贝又还那样小，后妈的身体又那样。
修车就是这样一个行业，虽然有油水，但毕竟是手艺活，我爸算是半路出家，手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修理费则很多是拖欠的，越是常客就拖的越久，你不让人家赊账，人家转个弯，就去别家修去了。我爸这之所以能开下去，原因也正是他愿意赊给别人，不愿意有什么办法，他死了，这一大家子谁养活。
大表哥年纪也不小了，儿子都会焖米饭了，也没什么正紧工作，大表嫂说是回一趟江苏娘家，就再也没回来。他去找过，第一次他一个人去，表嫂没跟他回来，他带着儿子去找，表嫂还是不愿意和他回，以后他就不去了。他们连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没领结婚证，起初是年龄不够，后来估计就是表嫂拖着不想领了吧！所以没结婚也就没离婚，用他的话说：不亏，白捡一个儿子。
姑妈和姑父还能动，帮他带着孩子，他有钱就去赌，没钱就又去打零工，他会很多活，会开挖掘机，会开减压机，甚至还会木活，可他好赌，表嫂跑了后就去嫖。他和我爸挺能唠的，一唠就是大半夜，两个人都能喝掉一箱啤酒，他来找我爸唠了一夜，两个人豪言壮语做着各种种发财的梦。
没过几天他就到我爸修理厂来干活了，我爸挺开心的，大表哥住在我爷我奶家，早上他们一起冷飕飕的出去，深夜又醉醺醺
的回来。
大表哥的加盟使我爸的生意好了一点，因为大表哥是那种什么牛皮都敢吹的人，他跟我开玩笑说：你表哥是万能的，只要敢送进“海川汽修店”里来，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飞机还是大炮，即便是癌症患者，我都能给它修好了。
他也确实有点本事，一般的问题倒也真难不倒他，没过几天，他就成我爸的师傅了。因为毕竟在外面闯荡了很多年，世面和眼界不是我爸能比的。
卢海上我们县新闻了，放了好多天，尽管为了不刺激我，我爸和后妈都不看，但我知道他们还是背着我看了，我说我困了，想睡觉了，上个厕所回来，就听见电视里传来了报道他成绩的事了。
那天大概是夜里十二点半了吧！我的手机响了，我特别希望是莫聪打来的，可惜不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了：
——喂？你是谁？说话嘛！我听不到。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喂，是我，听得到吗？
是卢海，我知道是他，绝对是他。
——恭喜呀！大才子。
@沙雯，你别这样。我想和你谈谈。
——好呀！那你谈呀！我洗耳恭听，来来来，开始向我夸耀你的成就吧！就当是我给你凑的份子了。你说，我一定会装出很崇拜很羡慕的样子并且附送上夸张的尖叫的。
@沙雯，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不讨厌你，不讨厌你怎么？你还想我爱你吗？哼！
@我向全世界证明了自己，却让我最爱的人对我失望了。
——你说什么？你有病呀！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吧！请你听我说完，我再过两天就走了，不把这些话说给你听，我会走的不安心的。
——你说呀！
@那天在小巴车上，你说“谢谢我施舍的那半碗饭”。你知道吗？我特别愧疚。其实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的“谢谢你收下我的那半碗饭”。
你知道的，因为我爸是毒贩我被人看不起，因为我妈是瞎子我被人看不起，因为我姐是……因为我姐我被人看不起。我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整个海川镇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不可能知道的。
人生就是这样，我不想说什么雪中送炭什么滴水之恩，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你是我的天使，真的，很多次我都想放弃了，可想到你，我就都能挺过去。
你是迄今为止对我来说最大的恩人，你当初觉得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同情也好，什么都好，总之就是你来找我的那一瞬间，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好像有一种东西瞬间就钻进了我身体里，与我合二为一了。
我睡觉前都有一个习惯，闭上眼就是你当初叫我帮你打饭的画面，就是你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远去的画面，当然了，最多的就是你和我站在旗杆下的那个画面。当时你哭了，你还记得吗？你的眼泪每一滴都掉在我心里，这样说你可能会不高兴，看着你哭我特别的开心，因为我就站在你旁边，是的，站的很近，如果当时老师是让我们两个站一辈子，我想我会对那个老师感激不尽的。
接下来要说的事，我希望你保密，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我保密。
@那天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里读书吗？你的回答我就不重复了。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那样的。
卢海一直在电话那边犹豫，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为了我。
——那是什么样的。那天在小巴上你说是学校答应了你的条件，什么条件？
@破格录取你。
——你别瞎说？我妈说，是王老师在学校替我找的关系。
@呵呵，虽然很难相信，但我没骗你，这事我亲自和校长谈的，是交易，你懂不懂？估计时间也就差不多，校长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给王老师。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我就哭了，我特别感动，真的很感动）
@呵呵，我怎么和你说呀！我让校长保密，我不想你被人看不起，我当时是想告诉你的，可你给我机会了吗？每次你都是和莫聪在一起，每次你和他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来说那都是又死了一次。
后来你和他的事搞的满城风雨，校长找我谈话了，要开除你。你知道吗？开除。我和校长保证，我说我一定会考好的，我甚至求她别开除你。学生早恋在学校的影响有多大你或许不知道，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几乎一半的同学高考落榜都是因为早恋，青春期多么危险你知道吗？走错一步，无论是谁都会万劫不复的。
或许你从来没有发现，在学校，永远有一双眼镜在盯着你看，那就是我。我第一次考了全级第一我高兴的跑去看你，我妈由于看不见摔断了手臂我难过的跑去看你。我看到你一个人在小卖部排队买阿尔卑斯我就特别高兴，我看到你又坐上了莫聪的电动车我就特别难过。
当初我没能阻止你和莫聪在一起，后来你和那个一年级的同学又在一起，我不能看你那样你知道吗？我会疯掉的，我甚至不愿意看到你和任何男人接触，你从王老师的轿车上下来我都会很不由自主的想到那种不堪入目的画面，你真的把我逼疯了，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你的影子，我试着将你抹去，将你忘记，可我做不到，你知道吗？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天使，我只要一看到你身边有人我就要发疯，那段时间你在天台抽烟，我去找曾佳，让他离你远点，他说我和你没关系，他说你是他的女人。
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天使，你不是任何一个男人的女人，不是莫聪的，更不可能是曾佳的，我控制不了自己当时的情绪，我控制不住自己，于是我打了他，阿…阿…
——卢海，原来你也会哭呀！
@沙雯，我现在有两个选择，我需要你来替我下这个决定。
——你说吧！
@成都大学那边已经答应我了，愿意给你一个入学名额，只要我去他们学校，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还有一个选择呢？
@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我也就死心了，真的死心了，我决定去香港大学，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学校。
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那夜我在被子里蒙头痛哭，我从来不可怜我自己，但那晚我可怜我自己了。我更狠卢海了，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去了卫校或者技校，在那里我就不会遇见莫聪，在那里平平淡淡的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和我们许多初中同学一样，在医院做一个护士或者工厂做一个职员，而我现在还剩什么呢？除了被荒废了的青春渣滓，就是对爱情的无比绝望了…
归根结底是我从来没爱过卢海，我和所有人一样防备着他，可怜着他，远离着他。我不喜欢他的长相，我不喜欢他的家庭，我不喜欢他的所有，如果知道会这样，当初我无论如何不会去让他给我那半碗饭的，我开始信命了，我这一辈子就只干过那么一件错事，不就是偷吃了学校的半碗饭嘛！为什么老天爷对我的惩罚要如此的沉重…原来我后半辈子的不幸，都是为了偿还当初的罪行，我认罪，老天爷，你还要怎么惩罚我呢？尽管来吧！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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