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交易
凤麟正赶往无极殿找凤大人,远远见扈烈主使西尤都敏由人引着进去了。凤麟因见过西尤都敏同凤栖梧讨要索欢,心里忽留了心眼,不着急上去,只到那无人处纵上房顶,点脊划过,很快就到了无极殿上。他选好方位,翻身跃下,脚勾雀替,复跨阑额,推窗钻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轻捷如燕,不带半点响动。
西尤都敏见到凤栖梧,开门见山地说出此行目的:“宰相大人反正腻了索欢,就把他给西尤如何?”
他这样爽快,凤栖梧倒不好打马虎眼,命人将靠椅抬到正中,与之对坐,慢悠悠道:“也不很腻,把他给了将军,本座能得什么好处?”
西尤一笑,接着便开始奸诈的讨价还价:这个说怎么卓罗要说给就给了,天晔如此厚此薄彼,不好不好,那啥看啥才低呢,礼仪之邦怎会如此呢?那个说卓罗没要,是本座要给,卓罗与天晔关系好,自然好处多多,等扈烈与天晔情分到了,一样的,何况沙乌提可没喊打喊杀,硬从本座这里要走一笔钱不是?
哦——重点来了!西尤很明白,立马许诺将那笔钱还给宰相大人,极言结了亲,天晔扈烈就是亲兄弟,不必谈钱。
甚是甚是,不谈钱,谈感情。宰相大人痛心疾首地表示和索欢真的很有感情,这乍一离,睡不着可怎么好?
让一个“重感情”的人断了感情需要多少钱?大概就等同于让记仇的人忘记剜目之仇的钱。这不是小数目,即便如西尤般财大气粗,也不得不咬着牙才能同意。
宰相不是舍不得,倒是睡不着,怎么,索欢公子还有安枕的作用?西尤挺惊奇。
宰相喝一口茶,摆手笑笑,每晚累得你半死,可不很快睡着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西尤笑完,摇头道:“上面有人,咱们这样不太好吧!”凤栖梧回说:“无妨,是我的护卫脚痒,改明儿给他折了。”
凤麟行迹败露,一个漂亮的“平沙落雁”下来,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同样精彩,凤麟是下属插不上话,加上心中有事郁郁不乐,暂不必论;凤栖梧和西尤就不同了,两个老奸巨猾刚达成一桩生意,说话诸多机锋。西尤都敏年长,心里相当欣赏凤栖梧年轻有为,凤栖梧私底下也挺佩服西尤用兵如神,抛开立场只看个人,两人其实很有些共通之处,先后被同一个小倌吸引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准奸雄倒也乐于没有刀光剑影的交战。
因离京在即,西尤盛赞了一番天晔物宝天华,翰海深精,连戏耍之物往往也能品出滋味,因说:
“西尤因一出热热闹闹的《凤锁欢》而对贵国戏文萌生兴趣,前日看汤公的《牡丹亭》,其中‘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实在值得玩味。想来人生如戏,世事真假表里,皆在人之一念,就如宰相你,前不久还那般果决地回绝西尤,短短数日,判然若两人矣。宰相自然不少梦中之人,至于荐枕成亲,挂冠而安的肤表之论更是不屑的,只是西尤不明,如何能瞬息之间,由魂至形,由血成骸?”
一席话半褒半贬,似言宰相风流多情,性子不定,实问索欢犯了何事竟致失宠。凤栖梧却不正面回答,反而笑道:“将军之解,可有断章取义之嫌,凤某从不于风月戏文上留意,只记得将军所引题记中亦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更值得玩味。请教将军,情既不知所起,为何会一往情深?这一往情深之情,竟是何时起、因何起的呢?”
西尤面色一僵,随即打哈哈:“这些戏文皆是杜撰,破闷而已,西尤静极思动,不过随便观览几句,实在不懂宰相之问。”
“这便是了,这些东西最能移情转性,闲时看个乐儿也就罢了。”凤栖梧举杯一敬,道:“西尤将军远离家国,难免烦闷,本座倒有一本好戏推荐,《桃花扇》,必合将军心意。”
“哦?”西尤回敬一杯,问:“却不知有何看点?”
“正旦是妓。”
“咳!”西尤险没呛死,擦了擦嘴,又气又笑道:“如此我也荐一本,《怒沉百宝箱》——里面不仅有妓,还有个把妓卖与别人的李甲。”
凤栖梧一哂,抿着茶水淡淡道:“他没有百宝箱,卖了他,不亏。”
西尤见他毫无眷念的样子,啧声道:“那就多谢宰相成全了。”又谈了交易细节,最后达成共识,公主出嫁前一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西尤走时,终究不甘,且也好奇,便扬着眉尾,半戏谑半挑衅地问:“方才天晔宰相说不在风月戏文上留意,据西尤看竟是过谦了。倒请宰相说说,那一往情深之情究竟是何时起,因何起的?”
这是逼他把话说透了,可有些事太透脸上就不能好看,凤栖梧不愿撕破脸,只似笑非笑地引一绝:“‘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西尤听见这个,终于相信他是真的知道那晚在花林发生的事,倒认他作心地宽大有涵养,现出两分凛然正气拱手作别。可惜他不知,凤栖梧所引乃是《西厢》的首本三折,张生夜窥双文时所吟绝句,凤栖梧一贯以张猥琐浅薄,见个漂亮小姐就魂飞天外,处心积虑想把人搞到手,凤栖梧拿张珙比西尤,可见对其夜入相府、窥看索欢、后又恋慕索取的一系列行径很是不满。
彼时索欢什么身份?垂涎垂涎就罢了,还敢采取行动,这不是无视他么!凤栖梧回看过去,之后霍火尔大闹,西尤不管不顾,未必不是搀着私心想把索欢弄过去。若非他是外使不便深究,凤栖梧早劈了他,还肯像现在这般替他全颜面的?
送走西尤,凤麟终于忍不住,跪下大呼:“大人!您答应过我的!”
凤栖梧双眉一皱,冷笑道:“白让你下来听这么久,往日你何等灵敏,现在却傻了,可知一旦沾上情字,无论怎样的英雄豪杰都作了凡夫俗子,西尤都敏如此,你也如此!若不是先前答应过你,你又不同于别人,本座定要问那魏无忧惑乱人心之罪!”
凤麟听这话便知有玄机,只一时想不到是何玄机,愣愣望着凤栖梧。凤栖梧道:“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镇远关外,我要劫亲,索欢是拖延时间的关键,若不拿魏无忧要挟,他如何肯听摆布?”
镇远关属“雁阳六关”最后一关,是北上的必经之路,出了镇远关,便进入荒何古漠,荒何荒何,何时大荒,风沙裸石,极其恶劣,除却沙匪异邪,再无良人出没。扈烈娶亲,定是直来直去,以期最短时间离开天晔,凤栖梧要避开他们,只能绕远,又要提前到达布置埋伏,更需时间,凤栖梧原打算在陪送宫婢中插人拖慢脚程,只等扈烈前脚一走,后脚就轻裘快马潜出帝都,可宫婢身份卑微,力量有限,太过多事也易暴露,岂知天从人愿,西尤对索欢竟那般执著。
要放在几天前,凤栖梧是绝不会想到索欢的,就算想到也不愿用,但现在他已冷了心肠,那么大个活人摆着,死了也白死,不如活着派些用场。
送亲在即,凤栖梧早将计划在心里排演了数个来回,且已告知吴舸,事事无差,面面俱到,说来凤麟也有差派,就是要他冒充宰相守在京中,将截亲嫌疑撇得干干净净。
宰相是万事俱备,平平无奇,凤麟却登时轰去魂魄,想到这个想不到那个,急道:“便是千里良驹日夜驰到镇远关,也要半个多月,大人这一去一回,少说个把月,我时时跟着大人,的确记得大人的喜好动作,模仿起来料也不难,只是这许多日时时刻刻戴着面具,岂不叫人生疑的?!”
“这你不必担心,我这几日上朝也不是白上的,现在满朝皆知我伤病交加,竟是支撑不住了,不日我便递上折子告假静休,你只躺在床上装病就是,朝臣外客一概不见,若有紧急公务,只宣到门外,你斟酌着办。”
凤麟听他沉着道来,竟是胸有成竹,非如此不可了。事成定局,料不可劝,且无忧毫无危险,还有什么理由去唠叨他,只能拜一拜,谢不杀之恩。正满面忧思退出,凤栖梧却唤回他,一步步登上北面宝座,森然笑道:“凤麟,你去地牢告诉他吧,如此我便有了理由捕杀魏无忧。”
凤麟垂头默了默,仰头望向凤宰相,“大人多虑,属下不过是觉得……就算不要挟,索欢也会听大人的……”
这下换凤栖梧沉默,却是背过身,那样抗拒的姿态。
“……还有属下,此事关乎国体,越少人知晓越好,属下不会说与任何人,大人大可不必提及魏姑娘。属下对魏姑娘生情,不妨碍对大人尽忠尽义,要是魏姑娘不能理解属下的忠义,她就算不得属下的红颜知己,便死了又有何惜?这一点请大人务必放心!”凤麟讲得真心真意,半点没有使气的成分,他隐隐觉得他家大人现在需要保证——在被索欢欺骗之后,凤栖梧明显变得多疑起来,虽然多疑不全是坏处,但连亲信部属都不信任,很容易失掉人心。
凤栖梧站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轻笑道:“凤麟,当初你来投奔我本不愿收,一则你是朋友,把朋友变作下属,终究有为难之处,二则你是好人,让好人办坏事,我不放心,直到现在,我最不放心的仍是你。啧!怎么过去这么久,你还是个好人呢……你,记住刚才的话,来日若有半点损害凤家的事,别怪我不念多年情面。”
凤麟失笑:“你不放心我,可我仍得你重用,这便是我的本事,也是你的本事。”又认真道:“第一次听你的琴音我便知你志向非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赴京之前我便立誓,此生追随你赴汤蹈火,若有异心,天地不容,届时不必你动手,一道响雷自劈我下地狱。”
凤栖梧嗤道:“别说这些没用的。”却语调轻快,不复方才的阴郁。凤麟长出一口气,大步跨上玉阶,爽朗地拍拍他:“咱哥俩去摘星台吧,你许久没登高望远了,视野开阔时心也跟着开阔了。”
凤栖梧故作嫌弃地掸肩膀,高高仰起下巴:“大胆,没大没小!”
凤麟咧咧嘴,推他道:“走吧——我现在是朋友!知音!!反正没别人儿,就别摆你那臭架子了!”
知音少,弦断无人听,我会听,你的心弦已乱,你的情绪正暗。
红颜易求,知音难遇,怎能因外人迁怒好友呢?算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