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与你有什么关系
一连三日,相府平静如水,无人敢提起那晚之事,其间凤麟去看过索欢一次,透过风孔见他坐在角落里,用手舀地上的积年脏水喝,那水坑里翻涌着大团大团的红线虫,顿感一阵恶心。
凤麟兜脸一嘴巴把牢卒头子扇了个天旋地转,低喝道:“糊涂东西!待宰的鸡鸭也要给口食儿,何况于一个大活人!”
“大人息怒,”众卒子抱拳禀告:“是吴大人的吩咐,吴大人的吩咐就是相爷的吩咐,小的们不敢不从。”
“好臭的屁!”凤麟气得一把揪过来:“难道吴大人白纸黑字写着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就算写了,只要刀没架你娘的头上,你就得给!去,拿吃的来,横竖有我担着!”
凤麟是明摆着徇私情了,牢卒们却不敢,凤麟连连冷笑:“好好好,吴大人的吩咐是相爷的吩咐,本大人的吩咐就不是相爷的吩咐,吴大人比我得脸比我威风,你们避猫老鼠似的怕他!我这就去问问他,再来一个个掏出你们的黑心肝!”
彼时吴舸刚回完话,从无极殿里出来,正想去找凤麟吃饭,见凤麟远远儿地冲他挥手,吴舸脸上略微现出一点笑意,还未完全走上去,凤麟就赶上来与他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地说:“千帆啊,拜托你件事,你要拿我当兄弟呢,就点个头,你要是不给我这薄面,我可就不敢说了。”
“不信不义、叛主背盟不做,其余,万事皆可。”
“爽快!”凤麟道:“那个索欢,你要杀要剐我都没的说,就是别折磨他,我方才去地牢偷偷瞧了,平日里白白净净的一个人,现在孤鬼儿似的蹲在地上喝脏水,我这心啊,闷得慌,不落忍……”
“为什么,”吴舸突然盯住他,冷锋毕露:“你也不是没去过刑狱,比这厉害的没少见,别人使得,独他你就于心不忍?”
“哈哈,这还用说么?我好歹与他相处过……”
“胡说!”吴舸竖起眉,声音有了明显的怒意:“你分明是顾念魏无忧!——我真不懂,她都不要你……”
“嘘——”凤麟红了脸,拉住吴舸求告道:“旁边有人,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他左右看看,等一队巡逻侍卫过去后才一拳锤在吴舸肩上:“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千帆!你既知道我是因为无忧姑娘,就成全了兄弟吧,否则将来我没脸见她的。”
吴舸脸色瞬间死白死白,紧抿的唇角微不可觉地颤抖一下。
“啊?成全了兄弟吧?”凤麟嘻笑着拿肘弯捅捅他:“我叫你好大哥,以后给你讨个好弟媳,成全我吧!我因怕唐突佳人,没敢说,无忧不知我倾慕她,这才走的,并非不要我……”
“我晓得了!”吴舸低喝着打断他,喝完才一愣,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空茫,再开口时便有些无力:“以后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可满意了?”
“诶,好字不敢提!”凤麟摆摆手,“我不会让你难做的,只用按牢饭的标准供给,干净些就好。他是坐牢,又不是坐席,还要大鸭子大肉不成!”
吴舸点点头,什么也不想再说,揖礼告辞。
“等等,大中午的,凭你多忙,用完饭再走。”
“不必,刑狱有事。”
怎么突然这样冷淡?凤麟抓抓脑门,还要再留,却见一人飞马而来,身上大红披风猎猎作响,像是楚钦。
“吁——”楚钦好骑术,跑起马快得看不清脸,近前来说停就能停。只见他一扬披风,提缰下马打连珠炮:“好啊你们!出了这样大事,竟没一个人来告诉我!我说怎么突然之间派我兼你的职,必有大缘故,果不其然!我问你,丹砂契真烧了?!”
凤麟“噗”地一笑:“你的消息也太快了,八百年前事现在才来问。”
楚钦拿马鞭甩他,“你还说,我在宫里耳目不通,你都不打发个人来告诉,真白拿你当朋友了。”埋怨一阵,又说:“那男倌吃了熊心豹胆,大人还留着他作甚?难不成几辈子的杀伐决断,临到他头上就慈悲了不成!若如此,他也不算我认识的大人!”楚钦实在没法儿不厌憎索欢,提起他一肚子气,眉头直拧成死疙瘩。
凤麟听他说得大胆,忙道:“你一向是个清楚明白的,何以提起索欢就这般口无遮拦?大人的私事,我们做属下的看着就是了,别说他老人家宠爱的是个人,就是宠着死猪臭狗、烂桌板凳,他也仍旧是我们的大人。你看不惯他养男宠?把眼闭上呗!”
“嗤,大人爱养什么凭他养去,什么金贵阿物儿,我就怕他玩物丧志,公私不分!”
凤麟大笑道:“他何时分过公私了,果真青菜是青菜,豆腐归豆腐,你也顶不了我的职!怎么样,禁军骑尉兼上正三品带刀侍卫,出入宫门、无人敢阻的滋味威风吧?!”又说:“你放心,大人玩的东西多,养的东西更多,否则不会有百兽园了,寻乐子而已,何时丧志过?他就是丧命,也绝不丧志的呀!”
楚钦点点头:“是我失言了。”沉默一阵,问:“你在查的事,可有进展?”
“说起这个,真麻烦死个人!”凤麟皱眉诉苦:“我探听隐秘,上房揭瓦,顺手牵羊,偷梁换柱的本领哪样不是一流?偏这丹砂契上的人,泥牛入海化了一般,我竟没有一点进展。”
楚钦笑了,说:“你开口闭口就是你那身贼本领,找宝贝和找人不一样!宝贝是死的,藏得再深,不会动,搁哪儿就哪儿了;人是活的,有脑子会走路,还等着你去抓不成?哪怕就在你眼前呢,你也未必能发现。丹砂契上的人都是跟着大始皇祖打天下的功臣,功成身退,隐逸江湖去了。这些人虽各有本事,但不慕荣利,胸襟广博,深知鸟尽弓藏的道理,岂肯上演‘杯酒释兵权’的丑戏,落后人褒贬?江山始定,昔日过命的部署要走,大始皇帝反而舍不得,千留万留,留住了他们一封鲜血契约才罢了。‘丹砂血契,一片丹心,若有鼎迁之危,凡吾之血脉,独保尔之子孙,君万安矣’,如今几代人过去,这些人的后代散落江湖,或萍踪鹤迹,或泯然众人,或更名换姓,谁还记得祖上的盟约?依我说,丹砂契既然烧了,你就闭只眼睛让这事过去,也不枉你平时做人宅心仁厚了。”
“哎啊,说得轻松,我怎敢和大人打马虎眼!他向来谨慎,走到这一步受过多少罪、做过多少昧心事,那么大个隐患摆着,他哪肯放心的。事到如今别说他了,要我放手都不能,掘一锄头是动土,掘两锄头也是动土,去年年前我干什么去了你不是不知道,不瞒你说,一尺孩童都没放过,现在突然不干了,岂不叫我白杀无辜?”
楚钦还要说什么,吴舸插言道:“我同意凤麟,我们手上人命债多,实在不怕多添几笔,何必现在才心软?人横竖有一死,早死早超生,宁错杀一千,不错放一个,有冤枉,朝地藏老爷哭去!”
楚钦本是贵公子,奈何幼年家道中落,很遭了些人情冷暖,这使得他的矜傲中天然一股旁人不及的阴狠,吴舸是知道的,却说出心软这样的话来,实在有趣。一旁凤麟讪讪道:“你好好说话,怎么含沙射影的!”
楚钦不明白,问:“含什么沙?射谁的影?”见他二人都不回答,便笑道:“罢了,你们一个闷蛋,一个话痨,也不知怎么合了脾气,一年中倒有两百日在一起,千帆最惜字如金了,我听不出的话外音儿偏你听得出!——哎,我走了,你那事儿要有进展,千万使人告诉我,我帮你合计合计。”
“如此多谢了,你们家老望族,这些牵涉开国伊始的秘事我是要向你请教的。”
楚钦意气飞扬地一笑,就要上马,吴舸说:“我同你一起走。”也不回看凤麟,侧边一拱手算是作别。
一路上是默然无声,楚钦只道对方寡言,不做理论,随他自在,不想临到街口分路之际,他莫名其妙来一句:“到相府遛个弯儿作甚么来的?”眼神毫无热度,只看着前方,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若不是楚钦知道他的臭脾气,定要与他翻脸,当下只是敛眉,挑起一边嘴角笑:“这是问我?怪了,难道只你能在相府遛弯儿?”
“回话,顺便,看看凤麟。”吴舸不爱说话,不高兴时更加少言,多说一个字要他命似的。
楚钦坐在马上,斜眼看他:“更怪,难道阿麟是你的,你能看,我看不得?——驾!”冷笑着一扬鞭,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