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他“没有”事
用过早饭,不觉天已大亮,吴舸坚持不去刑狱,要去相府探望大人,两人自然结伴。凤麟一入大门,惊见凤栖梧玉带官袍,金碧辉煌地立在齐备的车轿前,瞅着自己笑道:“你不再来早些?”冷哼一声,蹬车摔帘子进轿。
凤麟正愣眼看他袖口里不小心露出的一截绷带呢,听到这个,急忙唤人快去牵他护送宰相大人的枣红大马来,凤栖梧却在轿内喝道:“不必了,暂由楚钦代你,你近前来,我有吩咐!”
必是丹砂契……凤麟一面想一面贴到帘边,果然听宰相说:“那事交给你了。”凤麟应诺,退至一旁,又听见轿内吩咐:“千帆,你过来……”怎么听怎么阴森森。
吴舸淡淡上前,凤麟支着耳朵也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吴舸时而犹豫时而点头,约摸半柱香的功夫才退下来打恭:“恭送大人!”
车马有序离开,凤、吴二人立在路边目送宰相出门,凤麟悄悄问吴舸:“大人把索欢交给你了?”吴舸点点头:“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大人的样子倒不似很愤怒,他想怎么处置索欢?”
“你怎么没眼色了,大人只叫我过去说明不想让你知道,耐心等着,到时自见分晓。”吴舸点头作别:“我去地牢看看,你别跟来。”于是就这样走了。
凤麟心里有些气:你们一个个防贼似的防我!我也没和索欢走得太近好吧!他是一个喜爱打探隐秘的人,岂有耐得下的道理,吴舸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唇抵指节,吹出一声嘹亮长哨,穿楼过树,久久不散。片时,只见一个黑衣打扮的孩子不知从何处跳下,歪戴的八角帽下一张白净清秀而无比漠然的脸。
***气,他已换上利落的短袖小衣,腕部到肘打着缚臂,越发显得精瘦。凤麟见了,哈哈两声迎上去:“小谨,你神出鬼没的本事见长啦,见你一面比请神还难!我瞧瞧,可怜见儿的,又瘦啦——”两只手就要去捏他。
凤谨眼神一凛,猛地扭住伸到脸边的手腕,脚下横绊,力发千钧,立时将凤麟放倒,凤麟甩着手直呼痛,不过是假装就范,实则伺机袭他裤裆。凤谨勘破,一顿老拳下去,将他打得杀猪般嗷嗷儿直嚎。两个回合不到,凤麟已在地上滚得灰老鼠一般。
“小谨,我晓得你的手段了,放开我好不好?”
凤谨这才将他一搡,丢开手去。
凤麟边笑边跳起来边把身上的灰拍得老高,扑了凤谨一脸。“哎,这哪是切磋,简直是扫地呀!”
他每次见凤谨总这么着,不讨一顿打身上皮痒痒。以前凤栖梧每每斥他功夫没有进益,总拿凤谨做反例,一开始凤麟很不服,总肯认真比试,谁知越到后面越发现两人差距实在大,且自己好兵刃,凤谨攻肉搏,徒手与之较量纯属出丑,渐渐的就不再上心。
怎奈有一次,偶然见凤谨与吴舸站一处,黑衣服死人脸,一大一小两个煞神,同个模子拓出来似的,逗人得紧,便嘴贱说了句“小谨,你怎么像他儿子?”谁知那一贯没有表情的小孩儿顿时气炸了,操起刀天上地下地追,要砍死他。
凤麟吓得半死,幸亏是大盗出身,旁的本事没有,跑的本事很有,那一身俊俏的轻功是来去无声,跑着跑着竟叫他跑出趣味来了,刻意拿出顽童性子逗引凤谨,居然累得那凶恶小孩儿一刀劈进柱子里——认输了!
从此,凤麟生成了恶癖,总是想方设法逗凤谨,好几次被揍得浑身青紫,仍然乐不知疲。
闲话扯远了,且说凤麟特地唤凤谨出来是为打听昨晚的经过,纳罕凤栖梧怎么不生气:“我看他很宠爱索欢,恨不得将他拴裤腰上,忽剌剌知道自己看走了眼,还不郁闷死!方才一看,呵!却怎么没事人似的?这都什么天儿,还戴着手套,想是烧伤了手?烧伤手就养着,没的去现在朝中那帮心口不一的小人眼里,倒乐坏了他们!”
凤谨不愿意白告诉他,伸手要了一锭白银和一只糖人儿才摆比划着“说”:别看表面,他昨晚知道烧的东西是丹砂契之后整个人都愣了,反应不过来,若不是救火的拉住,他管把那人弄死。连身怀绝顶功夫都忘了,竟被一群书生给拉住,你说他有事没有?你年轻,见识浅,不知道有种人就是这样,越受挫越看着比平时还好,一则不愿落人笑话,二则也是麻痹自己的意思,他是对那人动了真格儿,你瞪眼瞧着吧,这事儿难了。
“去!你能有多大,比我还小一轮呢,就这样老气横秋的。我就不服,好端端的怎么就捅出这事……”凤麟未说完,凤谨又摊开了手,凤麟翻翻白眼,只好又放进一块银子,说:“糖人儿没有了,下次买给你。真是的,你整日不出门儿,要银子做什么使!”
凤谨不理他,将银子咬了咬擦了擦,掖进腰带里,才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比完就一溜烟儿飞了。凤麟之前没见过这个,但见凤谨两只手暧昧地勾连,大约就明白了。因想:原来在做那事,这得亏是他,稳得住,换做我,不啻于从云端摔到泥坑里,非跳个八丈高不可。
换做我……凤麟心里打突,突然羞愧得不行,觉得只这三字就玷污了无忧。
索欢被火熏得黑漆漆的,胸膛上偌大一个切口,还好是纵切,被胸骨挡住没大碍,就是血流的怪多。他现在被个血葫芦似的挂着,脚尖刚好够到地面作支撑,可惜那里被人恶意地放了一块针板,索欢不敢踩下去,只能努力屈起腿,虽然煎熬,嘴角却一直有甜蜜而惆怅的笑意。
昨晚那样紧急,床褥因为洒满酒液,一沾火苗就燃起大火,险没窜上房顶,他知道事情败露,一心要与丹砂契同焚,故死抓着床围不放。凤栖梧明明见他弄倒的灯架,明知道他弄倒灯架就是为了烧毁手上的可疑之物,却还是奋不顾身救了他,也因此,没来得及抢下丹砂契。
彼时凤栖梧身上也有酒,那是索欢为防万一故意蹭上的,他预感到会有什么事发生,心里早做了准备,要在危急之时让凤栖梧有所忌惮,不敢近前。可万万没想到,凤栖梧还是选择护他,他抱着他滚到地上,压灭火焰,那心痛急切的眼神,索欢稍回想就能飘上天——哼,被吊着算什么?死了也甘心!
想到死,索欢不免皱皱眉,凤栖梧可不险些就气死了?他知道真相后,都魔怔了,口中不停问:你骗我?你怎么能骗我?你的良心给狗吃了……然后,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手白得生光,并起来就像刀子,没声没息儿,自个儿的心膛子就豁开了。
——天哪!鸣琅,好徒儿,师父险落得和你一样下场……
正想着有的没的,地牢的铁门被打开,索欢一喜,以为会见到凤栖梧,没想到来的却是个黑罗刹,不由得满心失望。吴舸由两人引着,不紧不慢走上来,瞅他一会子,合掌施礼道:“敝姓吴,单名舸,字千帆,再次得罪了。”
索欢“嗤”地笑道:“吴大人真有趣,莫不是每处置一个犯人都要这般做作一番?这个‘再次’说得妙,我可感受到你的嘲弄了。可惜上回大人说得罪之后我不仅没死成,还越活越滋润,大人好反口,颠生倒死,再不错的。”
吴舸被这般嘲笑,语气依然平淡无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原非我能左右,或死不死,都该知会一声,万一死了,记住名字,冤有头债有主,尽管找来便是。”
“大人人命堆里打滚,居然相信阴阳果报,令人佩服!”索欢饶够了舌,道:“不说这个了,只求大人告诉一句,凤大人可还好?思来居的众位哥哥们可还好?”摇摇头一副失神的模样说:“我知道是思来居紧凑,书也多,但我没想伤他们,就是想着昨儿下过雨,即便烧起来火势也蔓延不开,周边有井有水的,也容易救,这才放手一搏的。”
吴舸叫人端上一把椅子,坐上去冷漠地说:“我不是凤麟,不会因为你问一句他好不好就急着去转告他,当和事佬。你伤了他的手,骗得他那样辛苦,他恨不得没见过你这么个人儿,岂肯再听你的花言巧语!”
“我知道我该死,所以昨晚自己动手,并不想劳动他,可他偏偏救了我,既然救我,就该来见见我,如何不明不白地将我交由你发落?”
吴舸起身,踱到索欢面前,道:“你是聪明人,这也有个不明白的?你那样看重林怀衣,誓死不愿毁诺,他现在醋劲儿大得很,怕见了你一个发酸把你杀了,到时候追悔莫及。你放心,他迟早要与你来个了断的,不急在一时。来人,还不把人放下来,谁许你们把他吊着了!”
旁边看守地牢的卒子一愣,急忙上去把刑具拿开:“是是!小的们该死!竟然会错了宰相大人的意思!”
吴舸道:“且给他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我们走!”
索欢坐在地上,捏着手腕子,直直看着吴舸,满脸疑窦。吴舸却不瞧他,带着人下去,铁门轰然合上。
门外,牢卒们躬着身子紧跟着吴舸,小心问道:“大人,明明相爷他……”吴舸抬手止住他们,阴冷眯眼:“你们不许用刑,也别管他,这个人,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