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千里遥迢,青丝十年晓星。
砚台平静地立在桌案上,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捻毛笔,无声地在白纸上跳舞。
清风拂过却激不起幕帘的摇晃,热情仿佛在这里不起丝毫作用,就像烈焰飞雪,要么飞雪连天,要么烈焰嗜血。
不能共存,也互相伤害。
墨发微垂,淡漠的眸子里暗含着冷漠无情,金丝镶成的薄片稳稳地立在他的左眼前,一条金色长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是散着头发的。
他的房室里几乎都是书,只要能够装订成册,他都会看,不论什么方面的。因此他总是带着一股儒雅的气质,博学多才使他待人总是有礼又疏离。
他喜好安静,这是所有知晓他的人都听闻过的。所以别人来找他的时候,都会放低声音,以免惊扰到了这个谪仙般的人物。
“陌离笙、陌离笙……”
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毛,薄唇轻轻呢喃着。
“为什么要这样叫呢?”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了,可是没人能给他答案,给他这个名字的人也早已不再。
所以他总是想。
想取名的意义。
想素昧平生的人。
他向来如此,喜欢琢磨他所不确定或不知道的一切问题。
不过现在他没时间想了。
因为有客人到访。
陌离笙微微叹气,出于礼貌,缓缓站了起来,迎向大踏步向他走来的人。
“周将军,好久不见。”
他如是说。
周璟爽朗一笑,挥了挥衣袍,朝陌离笙递去一件貂绒。
“离笙,你知道我一向不重礼数。你身体不好,还是披着貂绒坐着吧,不必为我立身。”
陌离笙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微微欠身,便坦然坐下了。
周璟便也随之落坐。
“多谢将军关心。”
周璟一手支起头,盯着陌离笙,语气中带着大大的不满。
“说过多少次了,称呼我名字即可,将军什么的听起来多疏远。”
陌离笙定定地看着他,也不怕他这么一直盯着他看。
“礼节不可废。”
他坐得一向很端正,不肯放松。
陌离笙眸子轻转,开口道。
“你,从南疆回来的?”
周璟重重地叹口气,撩开袖子,指着长达一臂的伤疤,说道。
“是啊。这次我在游赫那边吃了很大亏,你看,这就是当时留下来的。还好我命大,这条手臂总算是保住了。”
陌离笙眉毛一皱,道:“还是小心些。”
他深交的朋友不多,大将军周璟算是一个,他可不想有一天听到自己好友的死讯。
周璟摇头失笑:“离笙,不必担心我。男人带兵打仗的,哪个没有伤?这点小事情不算什么。”
陌离笙眉头轻蹙,紧握的手指泛白。
“将军还是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吧。”
周璟微愣,轻拍陌离笙的肩,他知道他刚刚那个反应是生气了,就连忙转移话题,哈哈笑道:“不要生气嘛~其实我找你是有事情要说的。”
陌离笙淡淡的说道:“何事?”
周璟朝他颇为神秘地眨了眨眼,道:“有人请你当夫子啊!”
陌离笙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理好被周璟拍乱的衣服,微微摇头。
“将军莫说笑了。我有自己的学堂和学生,怎可弃他们于不顾?”
周璟知道他的倔强,也不再相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陌离笙的前面,脸上带着沉默和凝重。
陌离笙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将军……”
周璟苦笑一声,叹息道:“离笙,跪下吧。”
陌离笙显得很迷茫和犹疑,他看着周璟,一言不发。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根本不是记忆中的那个自由自在的周璟了。
陌离笙强忍着心中不住的苦涩,他抬头看着周璟,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道:“将军说过,不会让离笙进入那里的……”
他还是有着一丝侥幸。
但终究是不会实现的。
他知道,在朝廷和他之间,周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朝廷。
“离笙,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避免卷入朝廷……可是陛下有求,我作为臣子,不得不应啊……对不起……”
周璟走了,留下了一张黄纸,留字,太子师。
陌离笙眼神空洞洞得可怕,他就手捧着诏书,直愣愣地跪在地上。
他的心一阵揪疼,眼前不停地涌现出九年前那个大火弥漫的夜晚。
那时他才七岁啊,他看见府邸烧得只剩灰烬房梁,
他看见很多,很多人来不及逃出来被大火吞没,皮肉烧烂层层脱落。
他看见父母伸着烧得溃烂的手,瞪出来血红的眼珠,骨头烧得嘎吱响。
他听见许多人的呼救声,慌乱而绝望;可其中还夹杂着莫名的欢喜声。
可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帮他扑火,只听到父母凄厉的惨叫,和若隐若现的话语。
他们说,永远不要参与政务。
陌离笙眸中透着不曾有过的惊恐,他猛地甩开手里的诏书,颤抖的双臂紧紧环住自己,紧盯着远处的诏书。
“……不要……我不要被烧死……”
他眼中的光芒已全然消失,只剩下无可替代的绝望。
房室的门突然大开,黑衣男子一进来,就连忙跑到陌离笙身边,蹲下来轻拍他的肩。
陌离笙无意识地流泪,只是在重复那一句话,并没有理会男子。
男子轻轻为陌离笙拭去眼泪,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嘴巴张开,却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男子又闭上了嘴,双臂拥住陌离笙,不断地拍着他的背。
就像哄孩子一样。
他刚才是听着公子房里的动静的。周璟出来时的表情让他感到不安,果不其然,之后就听到了扔东西的声音,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他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那场火毁了他的嗓子,但至少让公子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他不悔。
公子那几年过得浑浑噩噩,他庆幸他还能活着,还能够照顾公子。正是有他常伴在陌离笙身边,他才没有崩溃,才有了天下闻名的“离笙夫子”。
陌离笙渐渐安静下来,他伸出手,抱住男子,缩进他的怀里,道。
“徐凉……我,到底要不要……去当夫子?”
徐凉没有说话,只是用额头轻触陌离笙的额,双眼平静地看着他。
陌离笙缓缓起身,拾起诏书,转过身,偏头看着徐凉。
嘴角噙着笑,道:“我该去的,对否?”
徐凉有些担忧,看着陌离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世人皆知,吾不屑于天,他却偏要吾——与天更近才好!岂知身处空中,如碧水浮萍,生死孰料!君王愿耳。”
陌离笙把诏书放在衣袍中,淡笑着,走向门外。
徐凉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他的眼里心里,永远只会锁定着这个背影。
“世间千秋愁苦多,逍遥洒脱何其难!原来沉浮终无用,香案挥袖一音槌。”
陌离笙踏步走向学堂,今日,他要给孩童们,上最后一天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