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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优雅场所

独梦雨然

钟晓瑜没料到宜芬问的会是这个问题。袁逸中是她生平交过的第一个男朋友,相貌不怎么出众,却有一副比电台播音员还要吸引人的嗓子,个子很高。站在台上演讲时,很压得住场,有一次钟晓瑜找个男同学接洽事情,恰巧那个男同学不在,袁逸中招呼她,直陪她等到那个男同学回来。他们就此好了起来,也许男女相识,最初的印象较重要。

“其实我们是慢慢淡下去的,忽然绝交对他对我都是痛心的事。一晓瑜好一阵思索,才淡然的回答。

“玩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绝交?”

“当你发现人活着不仅是为了玩得好就行时,你不得不从长计议一番。好在我们都年轻,任何事都会很快的过去的。”

“我还是不懂。”

“因为我们彼此不合适。”晓瑜甩了甩头,声音里有几分伤感,他很固执,凡事都喜欢计较,更糟的是他有疑心病,总弄得人不太舒服,初时不觉得,越交往越严重,而我虽不够豁达,却很欣赏豁达的人生观,我也不太计较什么。”

“难得你这样理智,许多女孩子是办不到的。我有个表姐和一个男孩订婚多年,彼此发觉不合适,却又下不了了断的决心,他们上完了最后一节课,李宜芬和钟晓瑜手拉着手往教室大楼后面的一处山坡走去。这是她们常来的地方。多少梦,多少理想,多少属于少女的秘密都是在这儿编织、在这儿倾诉。

“感情都有种依赖性,许多人明知道对方并不是自己理想的伴侣,因为他们曾经水**融过,约会惯了,就这么拖下去,所以时间才有许多失败的婚姻。钟晓瑜有感而发。

我倒是非常欣赏罗曼罗兰所讲的那句话,爱情是一种永恒的信仰,不管上帝与否,一个人总是因为信仰而信仰,也是因为爱而爱。

“因为信仰而信仰,因为爱而爱,那是一种,一种很高的境界了,对我们都不是容易的。”

“是吗?”李宜芬自言自语。

“宜芬,我们今天聊得真不少,走吗?”

“嗯,好晚了,快点下去吧!否则真的要给鬼捉去了。”宜芬惊了一惊说道。

那是一个九月的清晨,李宜芬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振华制药厂。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工厂。以及建在半山上的屋子。那些屋宇是振华制药厂厂长李振华的住宅,他的家人就住在这里。

“我可以投一间屋子给你住。”李厂长温和地说着:“我们那里虽清静了点,但住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现在她就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适应?毕业两个月,同学就作鸟兽散,何幼玫结婚后随她的空军丈夫搬烈岗山去了。钟晓瑜暂时接了台北一家中学的聘书始上任前她甩甩马尾说:“姑且昧着良心误人子弟一番,反正我和校长说过了,只要我出国的手续一办好,随时可以走。要不然这段日子我会闷得发霉。”

“你有空到药厂来找我玩嘛!还有,别懒,要给我写信。”李宜芬依依地说。

“你也别真的了断红尘,净窝在乡下,常来台北看看。”晓瑜是带笑说的,却忍不住伤感,四年就这么晃过了?同学就这么散了?前途又何其渺茫?

“我当然会来看你。”宜芬说。

“我可能寒假时走,我打算改念营养学。”晓瑜转过了睑。

她有时是个硬心肠的女孩,有时又是个最心软的女孩,和宜芬在一起的日子,多么令人忘不了,她不舍得,眼眶里盛满了泪水。

“那样电好,营养学在美国是相当吃香的。”宜芬哽着声音说。

“比较好念就是了,我总没法子念什么物理、电子、化学之类的。”

“袁逸中到花莲去教书了,你知道不?”宜芬望着晓瑜说。

“是他要你转告我的?”晓瑜一眼看穿的说。

“我只是认为你该知道。”

“你没告诉我,我就知道了。”晓瑜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们虽不来往了,彼此的情况还是知道的,你懂吗?”

“懂的。”宜芬说。有几分怃然。

割舍一份情感不比扔掉一件东西那么容易,那么不拖泥带水,晓瑜已经算是个够豁达的女孩子了。李宜芬想起自己才进大学时,迷恋过一个讲师。她说不上来他到底那点令她着迷。那个讲师姓邱,瘦削的身材,瘦削的脸,不过三十岁,却好像经历过许多世事,眼重有一股经过痛苦的熬炼而变得成熟的光采,紧抿的嘴像在抗议什么。他很孤独,朋友很少,学生也不太谈论他。钟晓瑜无意中的一句。令宜芬回味了好久。晓瑜说过:“邱讲师最不随俗,所以最落拓。”

人一定要随俗才好吗?难道不随俗就注定了非落拓不可?

有一次上完邱讲师的课,宜芬走晚了些,恰巧和邱讲师同走了一段路。宜芬害怕、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是她第一次和他单独相处,也是最后一次。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是下着毛毛雨的,邱讲师毫无快走的意思,她只得跟着他慢走。他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那儿,喜不喜欢听他的课,她都一一回答。然不知那来的勇气,她问他:“您有几个孩子?”

这样问的原因是可避免用到“邱师母”,那三个字颇难吐口,她不相信他的妻子会比她大多少,如果他结了婚的话。

他停了下来,用奇异的眼光望了她许久才说:“我没有孩子。因为我还没有结婚。你是不是认为我老到该结婚和该有孩子的地步了?”

她傻了,牵动了一下嘴唇,却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我有一个女朋友,我们认识几乎有十年了。”他收回他的眼光,用很空洞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结婚?”她问,声音是颤抖的。

“她不肯接纳我结婚的建议。”

“她不喜欢你?”她看着他问。

“不,很喜欢,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才这样拖着,她不愿拖累我。”他长长的吁了口气说。

宜芬的眼里满是疑惑和不接。他看出她的心思,回答她:

“她的腿不能走,要靠轮椅,她坚持她腿好了才跟我结婚。

她本来想问。如果她韵腿不好呢?”忽然警觉到逮句话问得太残酷,于是改了口吻说:“你就一就这样一直等她?”

“是的。”他肯定的回答。

“你的朋友虽是一个残废的女孩,可是也是个最幸福的女孩子。”她由衷的说,眼眶里爬进了几滴泪水。

“如果这样就能算是幸福的话。幸福并不难求。”他笑着,他的笑就好像雨后的太阳。很有熨贴的作用。“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这样对我说。”

“我该谢谢你对我谈这些事情。再见,邱老师,我从这边拐过去。”

她像被人追赶着似的逃回家。有好一阵迷惘,好一阵悲哀。那天晚上爸妈及妹妹去参加一个宴会,她故意留在家里。似乎留在家里才能把情绪整理一番。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好大一阵子,那种失落什么的哭。好在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对邱的感情。哭了一场像宣泄完了什么,她好像轻松些,只是仍忍不住沉思遐想,忍不住在想到那件事时难过。

那是个够长的南季,她心灵上的雨季,宜芬把自己蜷缩起来,怕雨淋湿了她,伤了她。

半年后,邱讲师离开了学校,据说是和校内几个自命不凡,自视其高。骨早里却一无所有的教授处不好而离开的。他来时默默地,走时也是默默地。

“邱讲师不随俗,所以最落拓。”

她不知道他又去了那里?人只要咬着牙根活,总不至于饿饭吧!

然后,那个雨季过去了,她突然憬悟自已对邱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只是欣赏他那与众不同、孤芳自赏的性格。就像在万花丛里,她会格外留意一株绿色的小草一样。

“昨晚我突然有所感触,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好像很不甘心。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宜芬。”

“我一一”她的思潮突然被打断,尴尬的朝晓瑜笑笑。

“你在发什么呆?人家问你问题嘛!”晓瑜不依地说。

“不甘心也没办法,是不是?”

“你什么时候去上班?我那鬼学校大概九月初开学。”晓瑜说。

“和你差不多时候,这一一阵子我要匀些时间陪爸妈去一趟横贯公路,他们八月中旬走,妈妈还没去过横贯公路,这一出国说不定二五年才会回来。”

“天祥那一带的风景的确不错,燕子窝、九曲洞、慈母桥,玩过一遍许久忘不了。嗯,你妹妹不去吗?”

“她留在台北跟一个修女恶补西班牙文,还得去跟个声乐家练声乐。忙得很呢!好在横贯公路她去过。”

去完横贯公路,陪妹妹上街买料子、购土产,着实忙了一阵子。母亲老说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台湾,她安慰老人家说:

“妈,我都大学毕业了。不是小孩子了,你大可以放心。”

“我已经和你爸爸讲好,如果你一个人待着寂寞,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母亲慈爱的说。

“上班后会挺忙的,我想不会寂寞的,同时我还担好好看点书。”宜芬笑着说。露出两个小酒窝。“你有不能解决的事时,不管是什么事都可去找朱伯伯商量。”母亲又交待一句。

朱伯伯是宜芬父亲的老同学、老同事,几乎是看着宜芬姐妹长大的。朱伯伯人很乐观,成天开心的笑着。前几年娶了一个比他小不少的太太,太太很娴雅,生了个儿子胖得像弥勒佛,宜芬上朱家去时,就爱逗小胖胖玩儿。小胖胖像他父亲。见人就笑。小手乱挥一气,叽哩咕噜说一大串儿语,再不疼孩子的大人,见了小胖胖都没法子不去亲亲他。

“好的,妈。”宜芬说。

“假如姐姐要和什么人结婚的话,是不是和朱伯伯商量一下就成?”妹妹亚芬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亚芬的个性较姐姐宜芬外向,她比宜芬小两岁,却比宜芬高出半个头,双腿修长,站在台上颇有五树临风之姿。面孔比不上宜芬,宜芬虽不是出众的美,但很清丽,很耐看。

“这丫头就爱胡说:“童太太拍了哑芬一下她们的约会,有时也一块玩玩。都没动什么情,更别提到结婚了。好在她不存心耍人家,不存心伤害人家,倒没惹出严重的后果来,不像系花顾小云,每交一个,弄得对方如醉如痴,迷迷糊糊时一就一脚把人家踢开,有一个“失恋”的男孩,忿恨之余,拿着刀扬言要毁顾小云的容,害得顾小云躲在乡下姨妈家里,几天不敢露脸。

年轻的男孩、女孩子二起玩玩,原不是坏事,他们不享受青春,谁去享受青春?只是别太过份,该有节制,有分寸李宜芬和钟晓瑜都懂得这一点。男孩子应该尊重这一类型的女孩子。

也许有一天宜芬遇上一个令她钟情,使她心颤的男孩子时,她会考虑婚姻问题。尽管有人认为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说什么婚姻从前门迸来,爱情从窗口飞出去,而婚姻仍是恋爱的最佳归宿。

那一天会来吗?何时来?如何来呢?

“姐姐,我的话可没错啊!女孩子总不能不出嫁哪!”亚芬含嗔带笑说。

“我看你留在台湾嫁人算了,到西班牙学什么声乐?”童太太望着小女儿说。

“可是。我还没找到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

亚芬的话说的大家都笑了,冲淡了一些离情别意。

直到爸妈和妹妹搭上飞机,她才有空静一静,对即将去到的地力。有所憧憬。

这个位于郊区、景色幽雅的地方会在她的生命史上写下新的一页吗?

她放下提着的旅行袋,伫立了好一会。那些房子静静的立在山坡上,山顶又被淡烟薄雾所笼罩,整个的气氛很典雅、肃穆,在典雅和肃体中渗着点不着边际的洒脱。

她尚未走进去,周围的气氛已先声夺人的吸引住了她,她想她会喜欢这里,会在这儿留下来。

“我该先去见见李振华。”她对自己说。

爬那段石阶相当吃力,她在按铃以前让自己定了定神。

“你找谁?”一个声音问。

她蓦地抬起头,举起的手在半空中,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并不十分友善的年轻人,她想他有二十八九岁,外省人。相当高,总在一七五公分以上,她的头仅及他眼睛那儿。他的眼睛不很大,可是很深、很黑,眉毛浓浓的,鼻子很挺,嘴唇的弧度优雅。他全然不像她见过的那些男孩子,他虽是年轻人,却已有中年人的深沉。

“我找李厂长。”宜芬放下手说。

“你是李厂长新聘的女职员?”他打量她,“他正在等你”

“我进去了。”宜芬说,被他那双眼睛看得有点不自在,刚才她觉得他不太友善。现在更认为他有点高傲了。

“你可以进去。”宜芬在按铃,他在她身后加上这么一句不关痛痒的话,掉头就走了。

她想他是厂里的职员,按礼貌他该陪她进去,就是不陪她进去也不该用那么高傲的口吻对她说话。

正嘀咕着,下女来开门了。她敢一眼断定她是下女,正因为她那身打扮:穿着大花尼龙料的洋装,脚下拖着木屐,傻盯呵的对宜芬笑时,露出一颗黄灿灿的金牙。

下女领她走进客厅,客厅布置得很气派,一套绛红色的大沙发,一座酒柜,一盏大吊灯从天花板垂挂下来,一排落地长窗,白色的窗幔拉向两旁,窗外是花和树,更远是青山翠谷。

宜芬在沙发上坐下,半个身子陷了进去,她自己家里的沙发

发也是这个样子的。

冬天,她爱像小猫一样的蜷缩在沙发里,看书、沉思,或打盹。实在冷得紧时。母亲会在客厅里生一盆炭火,她和妹妹贝!在炭火里埋进几个番薯,几个板栗。窗外风呼呼的吹,蕃薯秆板栗的香气散了一屋,弄得人馋涎欲滴。母亲常坐在炉火边,有时织毛衣,有时遐想,红色的火焰跳动着,正映着母亲鬓边的白发。母亲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并未减去她的端丽。

父亲常开玩笑的说:“我一生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娶了你们的母亲做妻子。”

母亲投给父亲深情的一瞥,似乎年轻时候的时光都在那一瞥中走了回来。

一声重浊的咳嗽声惊醒了她,她立刻站了起来。

“坐,坐。”李厂长拿下嘴里含着的烟斗说。

地在原来那张沙发坐下。李厂长坐在她对面。

“阿珠,倒茶。”李厂长吩咐着。

刚刚替她开门的下女立刻为他们送上了两杯茶。阿珠身材有点肥,动作倒是挺利落的。

“我知道你今天要来,所以没到厂里去。”李厂长吸了几口烟斗,含笑说:“这地疗不太好找吧?”

“还好。”

“才来可能会不习惯,住住就好。你爸爸是我的老学长你别太见外,在这儿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你的房间我已派人替你收拾好。待会儿让阿珠领你去看。今天晚上我请了厂里几个人来吃饭,好让你们认识认识。你明天再到厂里去,今夫别太累了。”

“谢谢您。李厂长。”宜芬说。

李振华的年龄比她的父亲还小一两岁,大概五十四五岁左右,个子中等,戴一副近视眼镜,前额有点秃,下巴宽,肩膀也宽,穿起西装来,看上去比实际的高度要高些。宜芬不太了解他的家庭状况,他主动告诉宜芬一些事情,譬如他每个星期天要上台北去。每个星期散三次步,看书时也得吸烟斗等等,但是他没有和她谈起他的太太或他的儿女。

尽管如此,宜芬确定他必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那晚李厂长请了四个人。令宜芬惊奇的是那个她在李厂长家门口遇见的年轻人也在。

“这是陆苇。我们公司的职员。”李厂长向她介绍着。

陆苇对宣芬点头,礼貌的说了一句:“欢迎你来这儿。”

“李宜芬小姐,C大刚毕业的。”李厂长转向陆苇:“你陪她坐坐,我和黄主任谈会儿话。”

陆苇不知和她谈什么好,他怕见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女孩子。早晨无意碰到她。他认为宜芬很美,气度好,她的眼睛充满灵气,带一点黠慧,凭直觉他判断她是个有独立性格的女孩子。

只是她为什么要到郊区来?凭她的条件、能力,是不难在十里洋场的台北谋一份工作的。

宜芬也没有和陆苇深谈,因为他早上对她表现得并不友善。虽然在晚上。由于灯光的关系,陆苇的表情显得柔和一些。可惜那些柔和被他的高傲所掩盖了。

“来,童小姐。见见我们厂里的业务主任。”李厂长领着个较矮小的男人走到她面前,那个人样子很严肃,宜芬还来不及说什么,他抢先说:“振华兄前几天就和我谈到你。欢迎你来。

“谢谢,以后还请您多指教。”宜芬欠了欠身说。

“不敢,不敢。”他说。

正在这时,大厅又走进一个人,他一进屋就喊:“黄主任,我到你府上去了一趟,嫂夫人说你先来了。

“谢谢,真对不起。”黄主任好像不太领情似的说。

“这位是我内弟,张文道先生。”李厂长把来人介绍给宜芬,随即又转向张文道:文道,这是童小姐,厂里新来的同

“幸会,幸会。”张文道伸出手,他大约四十,很黑、很瘦、三角眼、尖下巴,笑时露出一排被烟熏黑的大板牙。样子有点怕人,像电影里描写的坏人。宜芬料想不到他的手劲可真够厉害,那么摇几下,差点没把她骨头给摇散。

她不知道陆苇什么时候坐到她对面的角落里去的。低着头,一个劲儿的抽烟,大概听见张文道的干笑声,眉头皱了一下。

看来李振华的内弟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宜芬对人向。无成见,可是她不欣赏张文道,张文道笑时眼角爬满皱纹,眼睛乱瞟,像在打什么歪主意。

她立刻警觉,借故走到窗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边李厂长和黄主任正谈得起劲,他们在讨论开辟外销市场的问题。

直到阿珠进来说:“先生。饭菜都好了。要不要开饭?”

“等等。王小姐就要来了,我们等她来立刻开饭。”

宜芬一听心里很高兴,她方才还在担心怕厂里没有女职员,应酬的场合就显得尴尬些。

“王小姐来了。”张文道首先叫,声音像饭馆跑堂的。

进来的女人出乎宜芬意料之外的老,也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美。王小姐四十左右,身材修长,面部的轮廊很美,可以想像年轻时候的她一定十分动人。

她跟每个熟人打完招呼,才由李厂长介绍给宜芬:“这是王小姐,厂里的顾问,她就住在我们后面。”

“你好,王小姐。”宜芬友善的说。

“她就是童小姐,在业务部门工作。”

“欢迎你来。”王小姐笑着说。她虽不年轻,她的笑却是很年轻的,对人深具吸引力。

“好,咱们现在就入席吧!”李厂长说。

菜很丰盛,道地的川菜,正是宜芬平常爱吃的。她吃得不多,乍来到一个新地方,面对一些陌生人,多少有点不自在。她假想要是钟晓瑜也在该多好,要不,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起也好得多。

侍候吃饭的除了阿珠外,还有个男佣人。他是李家多年的老仆人,早些年还兼任李振华的司机,最近两年由于年纪大了,加上时好时坏的风湿。索性专管李家的大小杂事。

“小姐,喝茶吧!”散席后,只剩下李厂长和宜芬在客厅对坐,老仆人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

“谢谢你。”宜芬向他道谢。

“这是俺该做的,谢什么?你不要太客气。”

“他叫老赵,你别看他头发白了,背也弯了,还练得一手太极拳呢!”老仆人退出后,李厂长对宜芬说。他的烟斗仍含在嘴边。

“真的看不出来!”宜芬笑着说。

“老赵脾气有点倔,人倒是百分之百的厚道,当年他还打过日本鬼子呢!”李厂长喝了口茶。

“哦?”

“他被日本人俘虏过,在牢里吃了不少苦,他的风湿就是这么来的。”

“是的,有许多人外表很平凡,他们都有值得人敬重的地方,我想老赵就是这样的人。”宜芬说。

“你的话很有见地,宜芬。”李厂长朝宜芬望过去一眼,“我没对你说过吧!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大几岁,他现在在加州大学念书。”

“您很有福气。”宜芬说。

“福气?”李厂长摇着头,有点怅然地说:“福气是谈不上的,我只尽本分做人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我这一辈人,死的死,病的病,老的老,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人生就像一场接力赛,我的棒子快要交出来了。”

出国的浪潮淹没了一切,那个父母不希望把儿女送出去?似乎那样才有面子,才能光宗耀祖。

“宜芬,你今年多大?”李厂长突然问。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李厂长微微点头,“有男朋友吗?”

“您是说那一种?”

“当然是那种很亲密的。

“没有。”宜芬摇头,双颊飞上两片红晕。

“台湾的女孩念大学的,就业的都不少,所以有晚婚的趋势。这不是坏现象,一个人应该在身心两方面都成熟以后,再谈婚姻问题。现在美国的一般男女,十八九岁就结婚的真不少,这跟他们的生活背景多少有点关系,他们没有经过忧患,也较容易养活一个家。但是由于太早婚,许多问题、许多后果也随之产生。所以美国离婚的比例高得吓人。女孩子嘛选对象时要小心谨慎,一失足成千古恨并不是老生常谈。要选人品好、心地好的男孩子。当然,要彼此真正相爱、真正了解、志同道合。至于财富啊、相貌啊倒在其次,你认为我的话如何?”

“很有道理。”宜芬说。

“选丈夫跟挑个情人完全。不一样,今天晚上来的王家琳,我和她认识多年了,我同情她,也相当佩服她。”

“王家琳?您是说那个个子挺高的王小姐?”

“正是。她的身世你以后会慢慢了解,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画得一手好画,如果不是婚姻的失败使她消沉一阵子,她的成就会更大的。”

“您是说——”宜芬的好奇心被引起了,她睁大眼睛像小孩子听故事似地,听了一半就忍不住问:“王小姐离过婚?”

“嗯。”

“真想不到。”

“宜芬。你倦了就去睡吧!我们以后多的是聊天时间。我还要在这里坐坐。你知道。我一向有晚睡的习惯,别让我这个坏毛病影响你。”

“好,明天见。”宜芬说。

“明天见。”

走过一道长廊,宜芬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不大,可是宜芬很喜欢。一张钢丝床、一张书桌、一只衣柜、一个小书架、两张沙发,最好的是那扇窗子,正对着后院。后院里一片绿,墙外是小山坡,在浓荫掩映下,有一幢小小的白屋,很可爱、很雅致的小白屋。早上阿珠领她进来时,她就注意到那幢小白屋了,她那时就很想知道住在里面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该是属于淡泊高远的隐士之类的人物吧!

“想不到竟是王小姐,一个——失意的女画家。”宜芬喃喃地说。

她换了一套淡蓝色的睡衣后,用梳子把头发梳松。她老是说要留长发,总留不成,她觉得晓瑜那一头长发很富诗意。晓瑜却说:“你的头发就是这样好。不长不短,显得眉清目秀。”

“你不但眉清目秀,还很有味道呢!”

“味道?”晓瑜故意皱皱鼻子:“我没有狐臭,也没有擦香水,那来的味道?至于眉清目秀嘛,我是远不及你。真的,宜芬。”

“讨厌,晓瑜,你挺爱损我。”

“天地良心。”晓瑜拍着胸脯,甩甩她的马尾巴,“我怎么敢损你!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那个李白就不止一次的夸你有味道。”

“我才不要他夸呢!臭皮匠一个。”

李白的本名叫李天白。在学校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著名人物。他高得像电线杆,瘦得皮包骨头,终年穿着一袭长袍,走起路来一摇三摆。他会写诗,写的诗没有人看得懂他自诩是新潮流,没有人看得懂他的诗,他仍照写不误,并老脸皮厚的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五百年。

言下之意,中国的文学改革就靠他似的。他还死爱出风头,死爱拍教授马屁。有个英国留学的教授竟然被他拍得晕头转向,说是很欣赏他的诗,说他的诗有独特的风格、深刻的含义。这一来李天白更是得意非凡,他签名时把中间的天字签得像蚂蚁那么小,李和白字斗大,乍一看就是李白。李天白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他大概自以为有李白之才,有李白之豪情。

至于宜芬和晓瑜,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味道。宜芬清丽、灵秀、耐人寻味。晓瑜妩媚、飘逸、满不在乎。

“现在不知道晓瑜在干些什么?也许睡了,也许一边改本子一边骂学生。”宜芬放下梳子,侧着头想。

她毫无睡意,这个陌生的地方使她睡不着觉,她想起晚宴中的那些人:矮小严肃的黄得时主任,其貌不扬的张文道,耐人寻味的王小姐,还有那个。

“那个陆苇。”宜芬咬着嘴唇说:“一个长得还不坏,可是有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

宜芬回想着早上和晚上的那一幕。早上见他时。他是那么不友善,甚至不懂礼貌,晚上他的态度好一点,可是他偶而瞟过来的眼光藏着许多令她猜不透的迷惘,陆苇也饱经过忧患、经历过不少世事吗?

“邱讲师最不随俗,所以最落拓。”

她陡然想起晓瑜的一句话,最不随俗,所以最落拓?她怎么会把陆苇和邱讲师联想在一块儿的?陆苇的黑眼睛里透着忧伤,陆苇有那么点儿遗世独立的味道,陆苇,陆苇,那个高挺的陆苇……

地突然忆起那拿下雨的日子,和邱讲师走在一块的情形以及他告诉她的故事。她听完他的故事后的怅惘。那个雨季真长。等雨季过后她的痴迷也消失得无彰无踪。真傻,她竟然以为自己偷偷的迷恋过邱讲师哩!多么可怜复可笑的少女心。

不能怪她的,只怪那是段“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

而那段日子终于过去了,何其匆匆!无影无形,不知归向何处,又隐向何方?她步入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心情之复杂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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