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巷里的灯光幽暗,一场雨过后留下深深浅浅的泥坑,一片小泥泞中印着一个半脚印,一声雷响,一场雨仿佛又要宣泄而下。
一个人走着。
他把帽檐尽力往下拉,一件黑色衬衫一条黑色长裤,让他融进黑夜分辨不清,脚上飞快的步伐震起星点泥水,经过之地微扬气一阵清风。
路灯的灯泡常年未换,忽暗忽明地闪着。
地上的影子霎时变为两个,
接着重叠在一起。
一声闷哼给了倒下的影子一个交代。
————
远远的听到了马车声,一人夹紧马腹拉了缰绳。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一个身穿红色锦衣的人从马上跳下,衣服上透出时隐时现的金线花纹,看不真切。
“……”
女孩眨巴眼,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见她不答话,那人把她抱上了马,驱着马蹄转圈。
摇身一变,只觉头晕目眩,真马就成了木马,在一个圆盘状的围栏里不知疲倦地转动。
旋转木马……
女孩笑了,她最讨厌这个。
木马硬邦邦的,硌得她生疼,一阵清香飘过,回眸看见红衣人站在身后,他身着衣服的殷红渗到了女孩眼边,传来一股烧焦味儿,红色锦衣燃着浓浓烈火,延到木马旁。
灼人的热浪。
女孩浑身上下热的难受,马儿或许也是如此,撒蹄奔跑起来,女孩脱了手,卷入烈火中。
想象中的灼烧感并没有来临,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路上,一家门口。
“小孩儿!站这儿干嘛?”
眼前依旧是一个看不清脸的人,一身黑衣。
一股热风铺面而来,男人的出现像是点燃了引子,女孩面前的房屋顿时被火光席卷。
女孩的眼里映着燃烧的熊熊烈火。
“救命!”
“爸爸救我!”
“爸爸!!啊——!”
席卷的浪波,是鲜红如血的。
一个脸上蒙着黑烟,整条手臂被烧伤的小男孩,躺在屋子大厅中央。
他嘴唇发紫,眼皮掀起一点,能看得出翻着眼白。像是一只被捏碎的娃娃。
黑衣男人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切,淡红色的火光在黑夜中闪,夹着烟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心有余悸,在烈焰中逃了一劫。
男孩旁边,放着没有燃尽的烟,和一只木马。
女孩凝神。
木马像是蹬了蹬蹄子。
烟撑到了最后,发出炸裂的火光。
悄无声息。
————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Hey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女孩蹦着跳着走过一家家店铺,望着里面金灿灿的物件,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指着门口贴着的白胡子胖爷爷笑。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街上轮流播着这首听起来就亮闪闪的歌,到处都是一身红衣服,并且胡子白如雪,一脸祥和的老爷爷。
她看到一家店,突然驻足不动了,嘴里哼歌的声音也小了。
“哇——”
女孩一巴掌拍到玻璃橱窗上,脸贴在上面,目不斜视的盯着一个东西发出声惊呼。
“好—好—看呀。”
那是一个带着旋转木马的八音盒,马蹄被两根木条撑着,随着音乐的律动来回蹬着,做工不算精致,和旁边金银交错的物件比起来不起眼,可女孩就是对着这个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她没忍住跟着唱了几句。
“想要吗?”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抬头看才发现是邻居张叔。
“叔叔好!”
她礼貌的笑着,对面前的男人点点头。
“好,好,我们小琚真乖。”
男人伸出手掌,掌心布满老茧,放在女孩柔软的发顶上摩挲。
女孩不习惯张叔的触碰,往旁边小小地避开,继续盯着橱窗里的木马。
男人眼神在女孩身上片刻不离,他将这个到他半身高的女孩往身边拽了一把,手搭在她肩上摁着不动,女孩下意识挣扎,没扭开,便没敢再动。
“叔叔给你买好不好?”
虽然是问句,但更像是来卖乖讨好的。
女孩不说话,可能是在犹豫,她看了一眼面前面容较为衰老,眼袋下垂,却硬要笑的开怀,扯出一脸褶子的男人,目光又游走回橱窗内。
“小琚想要吗?”
男人把女孩又往怀里拉,像是要把她塞进腹中,女孩肩上的手掌不见,转而放到了她的腰侧。
女孩不自然地身上一抖。
“要买吗?”
男人又把脸凑近了女孩耳朵,喷出来的热气带着酒精味,浑身臭烘烘的,女孩被熏得难受。
“不买!”
女孩使劲一挣,跌坐在地上,手心传来刺痛,大概是被不光滑的地面磨到,她没时间管这些,三两下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
女孩眼里满是惊慌,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途径那条小道,看见张叔的房子,好像听见了身后渐进的脚步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狠命憋回,把脸涨得通红,带着满脸的泪一刻不停地跑回家。
————
睁开了眼睛,就注定眼前不会是一片纯白。
同时带着的,还有黏住睫毛的泪水。
“姐!……”
孟琚还没缓过神,就看到了从床边蹦出来的祁栀。
祁栀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立马放小了声音。
“姐你快吓死我了,我以为以后我要一人孤单一直走了呜……”
祁栀说着就瘪起了嘴带着哭腔,脸皱成一坨包子。
孟琚没忍住一笑,扬起手要拍祁栀肩膀,牵住了伤口发觉一疼。
“姐啊,你这伤口可不敢乱动。”
祁栀收起了闹小孩子脾性的样子,一脸严肃,倒像个实习医生。
“别成天姐啊姐,你不比我小多少,听着怪别扭。”
言外之意,是听着她多老似的。
祁栀才没管这,拍拍腿起身。
“医生说你醒了让我去叫护士,我差点忘了,你别乱动,我马上回来啊!”
孟琚点点头,看着祁栀向外跑的背影。
环视了一圈,才渐渐有了足够清醒的意识,自己被捅了一刀,然后进了医院,然后呢……
然后就是那漫无目的的梦。
孟琚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眼皮沉重。
倒不是伤口有多疼,明明王梅捅的是肩膀,心里却像被划开了道口子,往外汩汩的流着血。
她对于小时候的事只字不提,唯一愿意记住的也只有配着妈妈那段时间,其他事被扔在封闭的角落,如果不是方才的梦,孟琚都要忘了还有那么一段记忆。
————
“没什么大碍。看病人精气神不太好,为了防感染,再住几天就能出院了。”
医生一身白大褂,说起话来也是缓缓悦人耳目,孟琚感觉心情顺畅了许多。
“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孟琚哑着嗓子开口,祁栀也跟着说了一句答谢的话。
医生点点头应下了,似乎没有要说“救人乃医生职责所在”之类的话,眉头紧皱离开了病房。
“秦医生看起来心情不好。”
医生姓秦,因为长得好看,孟琚刚醒过来不久就被祁栀八卦了,刚才近距离看了一眼,确实挺英气,只不过没有那个人好看。
那个人?
对了,这么久了,似乎忘了谁。
“当然心情不好了,秦医生不主治你,他现在有个更棘手的问题。”
孟琚回过神,有些好奇。
“不知道那个边伯贤怎么回事,伤成那样还不配合治疗,他身上像是被人虐待了全是痕,来医院的时候满身血,我都要吓死了,不过那血好像不是他的……”
祁栀后面的话逐渐模糊,孟琚脑子里只有一个人名。
她脸色越发难看,嘴唇微微发白。
“他还……”
祁栀瞬间闭了嘴,她似乎突然想起孟琚与边伯贤的关系,自己现在说这些,不是给孟琚找难受吗。
“姐,其实没……”
“我要去看他。”
孟琚说着就要起身,祁栀慌了,从板凳上挑起来拦住孟琚。
“姐你知道我这人的嘴不——”
“别挡我。”
祁栀猛地把孟琚按回床上,擦着了孟琚的伤口,听见她倒吸了口气,祁栀手指一缩,压下心里的歉疚开口。
“你去了有什么用!他现在袖口里塞着把小刀,谁逼他就执拗地往自己手臂上划啊!”
“他伤着自己了吗?”
孟琚关心则乱,问的话不着意思。
“他就在病房里呆坐着,跟个冰雕似的,医生说他身上都是小伤,耽误一会没什么,但是伤口密集怕感染,眼下就只能放低他病房里的空调温度。”
孟琚泄了气,双拳紧握隐隐有些颤抖。
他为什么会伤?什么叫虐待伤?为什么那样出现?
或者说,他为什么会在那……
窗外洒过点点空调水,淋湿了站在那里停息的鸟儿的翅膀,平添了重量,鸟儿有些飞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