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冥府

我生于烟轻水软的江南，死于黄埃萧索的塞北。

我躺在黄沙之上，在等生命逝去的同时，艰难地回忆着我仓皇而短暂的一生。

我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父母相敬，兄友弟恭。我在日复一日的诗乐兵剑中安然度过了十五年。

永安三十年，老皇帝隐有退位让贤之意，使得皇子们明争暗斗，拉帮结派。

早在长姐十五岁嫁入太子府时，就注定了我们一家要为太子誓死效忠。

我同父兄为太子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在无数鲜血白骨中将他奉上神坛。父亲那时候常说：“我这一生骑虎难下，把你们牵涉进去，更是不该。可你们既已经无路可退，那便只消记得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句话很快就应了验。新帝即位五年，清党诛佞，削权握兵。他同样要将我们连根拔除。我们一家获罪流放，长姐在冷宫苦度余生。有什么办法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可我只一点不愿意，他给我们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我父亲在朝堂上以头抢地，愤懑控诉，皇帝居高临下，笑得决绝。我看见父亲眼里的最后一抹光灭了，他就那样一头撞在了朱红的柱子上，倒在了含笑的帝王眼前。

母亲哭瞎了眼自缢而死，长姐最后还是被赐了鸩酒。我和兄长倾尽家财遣散了家仆，穿上麻衣走上踏往边塞的路。

意料之中。我们遇上了瘟疫，流寇，最后都堪堪倒在了路上，没有人去在意我们的死活，也没有人去回想以前的荣光。

草草梳理完我大起大落的短暂一生，也算尝尽纷杂世味，当得起功德圆满了。

目光连成一线，只觉得额心火烧一般，所有的光芒被黑暗吞食殆尽，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我在一片混沌中睁了眼，目之所及是寂寂荒林，我眨眨眼，侧头看了那一黑一白两个家伙，料定他们应该是鬼差，刚想开口问上些话，结果还没来得及，就被这俩丢给了长得甚是奇怪的牛头马面。与此同时，一群面相奇异的鬼绕着我又闻又嗅，我一时不大自在，可他们靠近我不多一会儿，猛然间就好像闻到了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一样迅速退开，脸色铁青，有的还两腿战战。好在牛头马面见多识广，我只是感觉到掺着我的手抖了一下，其余并无异样。

又走了好大一会儿，马面突然说话了，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的声音语调瓮声瓮气，慎人得很。不过好在我听清楚了，他问的是：“你方才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认真的想了想，严谨道：“那倒是没有，不过刚刚额头有点烫，就像我在塞北合眼的时候一样的感觉。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他再次仔仔细细端详了我，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又一言不发了。

过了黄泉路，就到了三生石，我不知道别的鬼能在这里看到什么，反正我只能看到一只赤色的凤凰。其余一个字都没有。言说三生石记载人的前世，今生，来世。可我就只有个凤凰，我不太懂，也不太想懂。毕竟于我而言，再去人世间走一遭那也绝对没这辈子波澜壮阔，令人咬牙切齿了。

“看到什么了？”牛头问。他的声音厚实，很正常，也很好听。

“一只凤凰，算吗？”

旁边的马面不知怎的突然像被烫着一样松开了我。牛头给了他一记冷眼，他才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重新攥住了我的胳膊，不过这一次……很轻很轻，我大抵稍微一挣都能挣脱。

前面围聚着很多人，哦不，应该是鬼，一只鬼站在上面朝下望，哭哭啼啼的，下面的其余人都挥着手让他快点儿。牛头可能看出我的不解，为我解惑道：“那是望乡台，可以看到他阳世的家。你要想去，也可以。只是看来今天游魂有点多，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你，如果在这儿等，免不了要耽误你投胎。你想怎么办？”

我的家里人，早就一个都没了，上了那台子能怎么样？再看一眼那凉薄的帝王吗？可别再折损了我的阴元。

“赶路要紧，我们还是快走吧。”

孟婆亭里守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八|九，一身白衣缟素，白发白花。连脸颊也是不成人气的苍白，双眼空洞无神。牛头马面恭恭敬敬给她见了礼：“孟婆，这是新来的……”

“鬼魂”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这白衣孟婆摆手打断：“不用了，我这儿没她的汤。”

“可不喝孟婆汤，过不了奈何桥啊……”

“呵，有了孟婆汤她也过不去。”

孟婆忽的看了我一眼，问：“你想投胎去吗。”

“不想。”我脱口而出。

“曼珠。”她叫道。

红衣女子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我身后，饶是定力再好，这时候也会被吓一大跳。叫曼珠的女子抚慰地拍拍我的肩，笑靥如花。

“怕什么，我生的这副模样，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的确很美，可是越美的东西就越危险好嘛！我方才恍惚间还真就认为她是个哪里来的要吃我的女鬼了。

幸好不是。

孟婆让曼珠带我上路。可上什么路，我也不知道，就一味跟着曼珠往前走。走到一地，石碑上大大方方刻着三个血字“奈何桥”，我提步欲走，她慌忙按住了我。

“不是，不是这儿，你这样子上去，会被结界弹回来的！咱们走这边。”

这时我才发现，奈何桥边还有个小道，小道旁挂这个很小气的木板子，上面写着“酆都鬼城”。

我对这鬼城不禁大为鄙视，鬼城的通道，还比不上一座奈何桥吗？不过我还是跟着曼珠进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