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清还在缓神，没想到江丰诚这么快便缓了过来直言让她归家。她迟疑中，莫予有些欲盖弥彰地道:“江缕清...好名字。”
齐清淡淡看了他一眼，莫予低下头不去直视少女的目光。
齐清喃喃道:“是个好名字。”
江丰诚脸色从疑虑一秒变成了慈爱:“阿清，经历这件事，你该重新开始了。”
齐清没有说话，想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她想了自己到底属于江家还是齐山，想了血缘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想了她到底想不想回江家。
如今她是江家大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她与江丰诚夫妇一共只见了不过几次面，从未想过要把他们当做亲生父母看待。
齐清突然道:“阿爹，我可以回江家，名字也可以改，阿清只求一件事。”
江丰诚道:“你只管说，只要为父能办成，就是舍命都会帮你办！”
齐清笑道:“舍命不必。我只是希望，江家可以允许我自由活动，毕竟我将来想要闯荡江湖。”
莫予叹了口气，果然这理想还没变。
江丰诚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他一向觉得，只要子女想，那便尽量实现。
江丰诚道:“没问题。只是，阿清，你我十八年未见，未免有些生疏。我希望你能在江家住上十天半个月，当一阵子小姐，让我们真的像一家人。此后你想去哪便去哪，只是...年初记得回家吃饭，好吗？还有，生辰那日，也就是八月八，回家同各位好友过个生日...”
齐清突然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她眼角有泪，似乎是回家的喜悦所致:“好，谢谢阿爹。”
此时羽曦澜敲了敲门道:“丰诚...妾身可以进来吗？”
江丰诚忙道:“阿澜！快进来！”
羽曦澜端着一盏茶，进来看到齐清笑盈盈道:“阿清姑娘也在啊...”
江丰诚道:“阿清...是我们的女儿...那失踪了十八年的女儿...”
羽曦澜端着的茶水随着此言一出便摔落在地上。
“阿清...？”
齐清道:“阿娘...”
羽曦澜颤抖着去扒拉齐清的领口想要确认疤痕。
莫予和江丰诚很默契地背过身去。
只听羽曦澜突然大哭起来:“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娘亲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齐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习惯地唤她:“阿娘。”羽曦澜吸了吸鼻子，欣慰地抚摸齐清的长发喃喃道:“我的女儿长大了...”
莫予看着这一幕，觉得心下异常温暖，他从小不曾得父母如此真心，如今得见，似乎突然明白了那些在祭祀上抱头痛哭的老百姓。
一切都离不开一个“爱”字。
江丰诚道:“阿澜，便取名江缕清吧，你意下如何？”
羽曦澜笑道:“甚好！”
江缕清低下头道:“平日唤我阿清就好，我还不太习惯换个名字...”
羽曦澜连忙挽着江缕清走遍了江府的角角落落，指了间别致典雅的屋子，似乎多年没有人住过，却是很干净整洁。
羽曦澜道:“这儿是你出生时爹娘为你准备的屋子，虽然找你不到，却还是日日命人打扫。”
江缕清道:“谢谢阿娘。”
她正在努力地融入这个新家，一直对自己说:这是你的亲生母亲，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叫江缕清，江府才是你真正的家。
羽曦澜一愣:“母女之间这多礼数干甚？阿清，这回打算在江府待多久？”
江缕清道:“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
羽曦澜点了点头，温暖地笑着:“我每月初都会去寺里祈福，祈祷我的女儿能够一生平安喜乐，从未想过我的女儿最后会去闯江湖。”
江缕清生怕面前女子不愿她入江湖，手中捏了一把冷汗。
羽曦澜转而严肃地道:“但是我希望你做自己所爱之事。我儿时被母亲遗弃至青楼，受尽了苦难...若不是因为容貌像极亡后，得以被丰诚娶入江家，我也许这辈子都只能是名娼妓...”随后她顿觉失言，摆摆手道:“不对不对...罢了，反正是我的女儿，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江缕清心下了然，大概是江丰诚与先后有过一段情，先后嫁入宫中后，江丰诚遇到羽曦澜一见倾心的事吧？
江缕清总是更愿意相信日久生情，世界上没有最好的人，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临时起意，总会遇到更好的从而转付心意...她相信羽曦澜江丰诚共度近二十载，各自一定早已生了情意，再也分不开。
江缕清道:“阿娘，阿爹是爱你的。”
羽曦澜一愣，自嘲道:“丰诚大婚那日抱着我，口中喊的却是阿玖...我不奢望能够得到他的爱，但只要是这样陪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突然，耳边闪过一道风，江缕清警觉地将羽曦澜推开，拔出长刀大喝道:“什么人！”
眼前落下翩翩身影，那是位身着红袍的女子，容颜姣好，一看内力便是深不可测。
那女子端庄地行了一礼道:“皇上命奴婢迎江小姐入宫，说是有要紧事相告，请小姐随我来。”
江缕清看了羽曦澜一眼，见她点头，便抬步跟了上去。
那奴婢一看便不普通，路上见她盈盈笑道:“小姐也习武，便不好奇奴婢是何许人吗？”
江缕清自知如今不再是江湖人的身份，说话也便有了分寸，她有礼道:“前辈不俗，阿清作为后辈不敢妄自相问。”
那奴婢道:“婢女名为李娴然，江湖上称婢女‘飘然仙子’，不是什么大名号，但也曾是江湖上的大人物。”
江缕清愣了片刻，觉得这名字在哪听过...
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齐雪曾与她提过...
“阿清，江湖险恶，以你如今的功夫只有被杀的份...”
“娘亲，江湖到底是怎样的呢？”
齐雪当时一脸神往:“娘亲的功夫放进去也不算顶尖，曾幸会一名绝妙女子。”
“何人？”
“飘然仙子。”
江缕清忙抱拳道:“久仰前辈大名。”
李娴然掩唇轻笑:“方才告诉你我的身份，不过是想告诉你，皇上对你很重视。”
这样的大人物，怎会甘愿屈于皇帝？
李娴然淡淡道:“婢女明白小姐在想什么，婢女只能说，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都不似小姐想的那般简单，若不是有着顶尖功夫，甚至都由不得自己。婢女得知小姐是阿雪...的养女后，才有意告诉小姐这些，请小姐莫要责怪。”
江缕清笑道:“怎会？前辈多虑了。”
李娴然的眼眸微动:“前头便是皇城暗门，小姐多加小心，婢女先行告退。”
江缕清提着刀走进那暗门，暗门里非常黑暗，几乎一点光亮都没有，江缕清只能通过掷石子听回音来判断方向。
终于，一点亮光进入江缕清的眼睛，她朝那光亮走去，不一会便进入了金碧辉煌的暗室。
暗室中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轻轻地咳嗽，身侧站着一名身穿墨绿长袍的男子，江缕清定睛一看，竟是莫予。
她别扭地行了个礼:“江家缕清参见皇上与太子殿下。”
那老者艰难地站起来道:“阿清快起。”
元昭皇帝笑道:“一别十八年，你都这么大了...”
莫予皱了皱眉，显然不知道皇帝在打着什么算盘。
元昭皇帝缓缓走过去，拉着江缕清的手，搭在了莫予的手上道:“朕多年前的承诺，如今依旧作数。”
江缕清一瞬间一愣:什么承诺？
莫予眸中闪过不解，他轻声道:“父王，那件事江叔叔二十年前便已婉拒，您如今这样...”
元昭皇帝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江缕清道:“阿清是好女子，可愿做我皇室之妇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江缕清此时才想起来，莫予同她提起的未婚妻一事，这让她瞬间感到尴尬...
她不知道自己对莫予的感觉，甚至也不知道莫予对她的感觉，如今见他这个样子，看来即便知道是她，也不愿要这个未婚妻吧？
莫予道:“阿清，你不必...”
江缕清摇摇头低声道:“皇上，臣女刚刚得知身世，对于太子殿下只是朋友之情，还望皇上能够体谅臣女。”
元昭皇帝淡淡道:“今晚，朕就去找阿玖了。”
江缕清一开始没听懂什么意思，正想问，只见莫予突然沉痛地道:“父王！”
她一下子便明白了。
这位父亲想在自己死前安排好唯一的儿子的一切，包括皇位，包括婚配。
而她，可谓门当户对。
莫予以为就算父亲死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可是直到此时此刻真正知道第二天再也看不到父亲时，他才感觉得到骨子里的悲痛。不知道为何，他脑子里闪现出许多几乎已然忘却的画面。
三岁时，元昭皇帝背着他在御花园中赏花；
五岁时，元昭皇帝带着他去看江府大小姐、他未来相濡以沫的妻子；
六岁时，元昭皇帝带着他去狩猎，唤他“阿予”
...
莫予突然眼圈红了，低低叫道:“阿爹。”
元昭皇帝一愣，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完后，嘴角渗出一丝血丝，他苦笑道:“第二次。”
莫予道:“什么第二次？”
元昭皇帝道:“第二次唤朕‘阿爹’。”
江缕清看着这一幕，竟然有点想答应那愚蠢的婚约让元昭皇帝能够死得其所死而瞑目，她张嘴欲言，听元昭皇帝突然严厉道:“莫予接旨！”
莫予缓缓跪下，身子竟有些颤抖。
“朕封你为莫氏第三十三代皇帝，务必守好此代江山，护好万千洛阳百姓，务必...娶得心爱之人，白首至老，生育皇孙！钦此——”
莫予低着头，有些哽咽道:“儿臣——谢主隆恩！”
元昭皇帝突然又咳嗽起来，这次他咳的虚，似乎是全身已然没了力气，他有些乞求地看向江缕清:“阿清...你可知...”
莫予道:“父王，请您休息。”
江缕清道:“皇上...莫予他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子，我什么都不会，全身上下只有这一把刀和一身热血，除了这些，我没有什么能献给皇室的。”
元昭皇帝叹了口气，却突然面色惨白，全身散发出一股血腥味，江缕清再熟悉不过，她大喊:“血毒！”
元昭皇帝从脚开始腐烂，直到化为一摊血肉，莫予上前准备以内力压制，不料元昭皇帝道:“没用的...已然毒入骨髓...”
转眼，他的上身也开始腐烂，直到到了胸口，他才急急道:“阿予，我爱你母后，也爱...”
你字未出口，眼前便只剩一摊肉泥。
看起来很渗人，此时江缕清却是尊敬地看着那摊血肉，她尊敬作为父亲的元昭皇帝，也尊重作为一国之主的元昭皇帝。
江缕清深深地掬了一躬。
莫予吸了吸鼻子冷冷道:“你就不能假装答应他让他能稍微开心点死去吗？”
江缕清一愣。
她轻声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无法骗人，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话未说完，莫予道:“出去。”
江缕清不动，反而向他走去。
莫予道:“你听不懂吗？这里是皇室之妻才能进来的地方，你——不配！”
江缕清脚步一滞，是啊，她确实不配。
她什么都不说，便朝门口走去。
莫予的心一痛，开始清扫那摊血肉。
江缕清走到暗门口，隐约在黑夜中看到一个人影，那影子稍微有点佝偻，却给人一种强大的气场。
待走近，闻到丝丝缕缕的药香味，她才放下手中的刀，她道:“见过薛神医。”
薛不恭站在门口，轻声道:“走了吗？”
江缕清道:“走了。”
他似乎叹了一口气，道:“跟我走。”
江缕清跟在他身后五米外，静静地看着月亮。
到了太医院，薛不恭才对她道:“血毒是天下奇毒，你可知为何你能够一朝冲破？”
江缕清道:“还望神医提点。”
薛不恭道:“那是阿雪用命换来的。”
很久没有提到齐雪，江缕清此时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什么？！”
薛不恭继续道:“阿雪以体内‘凛冬’功法横行天下，那功法与血毒相生相克，而她，将其尽数传与了你。她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为了他哥哥那点破事，为了愧疚，救你而亡。”
江缕清怔了好一会儿道:“所以...”
薛不恭:“所以你这条命不止是你的。我今日告诉你，不是因为想让你愧疚一生，而是要你更加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江缕清道:“谢神医提点。”
薛不恭道:“啊，还有件事。你这身板和资质不适合使刀，我看你刀功也不精进，此时另辟蹊径更有利，刚好我有一把剑，不如相送，可好？”
江缕清很想拥有一把自己的剑，也知道自己使刀的确吃力，于是她道:“谢神医。”
那薛不恭进入内间，过了一会将那剑取了出来。
“此乃‘冰释’，本当年老夫要送与阿雪，可惜...这把剑专配‘凛冬’，会使你事半功倍。不必谢我，要谢...便谢阿雪吧。”
江缕清提着那把轻飘飘无处不散发寒冰之气的“冰释”，突然觉得周身内力都流转了起来，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冰冻一切。
她自小就向往用剑，奈何没有人观察她到底适合什么，齐魄有一把名唤“光清”的剑，江缕清第一次看见是在五岁的时候。
那时刚被欺负完的她哇哇大哭，就在齐山的亭子上，齐山万籁俱寂，她就连哭都得收敛，生怕惊动了长辈。
那时齐魄信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师妹？你怎么了？”
他生的很是好看，眼睛是天生的蓝色瞳孔，仿佛一眼就能陷进去。
小小的她道:“大师兄...”
其实齐魄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眼前小小姑娘的遭遇，甚至因为偷听知道小小姑娘的身世，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退开几米，抽出“光清”。
那一瞬间的剑光几乎刺痛了江缕清的双眼，她揉揉眼睛，忽然听见周身风声，她猛的睁开眼，竟看到齐魄在舞剑。光清的剑光围绕着他，似乎如黑夜中的一缕光芒，照亮了她的整个生命。
那是她第一次对剑感兴趣。
可是没有人会舍得为她铸一把剑，他们只会有心思为她准备一把劣质的刀。
江缕清握紧手中“冰释”，突然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似乎一抽冰释，剑光就能将整个世界冻住。
她想抽出试试，却突然摸到腰间一样东西。
是雪漪。
她想她不再需要用到这鞭子了，她出山至今，击杀那奇怪老人是用的齐雪的雪漪，中了血毒是因为齐雪传给她的凛冬功法，而此时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剑，竟也是因为齐雪。
这样多的捷径，她不想再走。她想靠自己。
江缕清停下脚步想:为何不把雪漪送给薛不恭当个已故故友的纪念？
江缕清握紧雪漪，往回走。
太医院。
“江小姐？怎么去而复返？”薛不恭道。
江缕清晃了晃手中的鞭子，薛不恭似乎一下眼中就发出光来。
“阿...阿雪的...”薛不恭指着鞭子道。
江缕清道:“雪漪。我以后不想再依仗娘亲了，我想自己闯荡江湖，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薛不恭走上前:“你的意思是把它送给我？”
江缕清点头道:“你与我娘亲关系匪浅，给你我也放心。”
薛不恭接过雪漪道:“谢谢。”
他似乎一碰到齐雪的事就变的正经到不能再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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