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

“沐姑娘，你能告诉我，阿斐同你说了什么吗？”宋梓闭着眼睛，声音轻轻的，越发没有了力气。

我低头想了想，如实的回答她：“他说，这一生，就让她忘了我，这样她不会再恨我，此后的日子也能快活些。”

“呵。”她笑了一声，“可他却不知道，我宁愿这一生都恨着他，如果此生注定了我不能同他相爱下去，那我倒不如恨他。把爱寄在恨上，这一生都可以刻骨的记得。我愿受刺骨剜肉之痛，却从不愿忘了他。”

  纪斐在他再娶之日的前两日找到我。临近成亲之日，按着礼仪，素熙回了长安城，纪府众人忙碌，纪斐却撇了所有事情，一个人上了青灯寺。他推门进来，我正在擦佛台上的尘灰，他倒是开门见山一点不客气：“沐姑娘，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我连头都没回：“我自己也忙呢。”

“沐姑娘，我既然来了，便是懂你的规矩，一日之后，我把记忆交给你。”

我想了想停了手，转过头来看了他半响，看见面前的男子一脸的颓丧和痛楚，还是点了头：“好。”

第二日纪斐再上山来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宋梓。她走在他身边，冷着脸，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有很多的舍不得也有很多的心痛。我感觉到奇怪，宋梓的眼睛里没有纪斐所说的恨意。他们进了大殿，殿内青灯都点上了，却不像最初映出桃花的样子。

纪斐点了一柱香，拜了拜插入香坛，才转过头来看她：“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却想着让你原谅我。菩萨面前，我曾立过誓，此生不负你，我不愿违背，到如今，也是不愿。”

他伸手搂过她，把她搂进怀里，眼泪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宋梓，这一生我说过，我绝不负你。”

宋梓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话想要张口，却只觉头脑昏沉。她的嘴张了又张，却是念了声他的名字便睡过去。

我踏步进殿，看一眼相拥的两个人，走近佛台再点一柱香：“纪斐，你可要想好了，她再从这里走出去，不出半日，便再记不起你了。”

“是。”他的声音含着轻微的哭腔，“请沐姑娘开始吧。”

那一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纪斐。

纪斐死于第二日的娶亲路上。迎亲途中纪斐的马失了控，拦不住，冲着下了悬崖，一人一马皆无全尸。而亲事也搁了，尸体方方找到，王爷府上便送来了退婚书。

纪家婚礼上的红布喜字还未卸下，眨眼便挂起了白布，桃镇的人皆为之叹息，亦有人在暗地不屑，道一声报应。

葬礼那日我路过纪家，意外见了宋梓。

她站在人群中，披了披风，我却清晰看见，她所落的满脸泪水。我皱了眉，看一眼落着泪的宋梓，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看到的她的眼睛，叹了口气转身回了青灯寺。

  宋梓在意料之中来寻了我。她在纪斐下葬的第三日来到青灯寺。她的脸毫无血色，连嘴唇都苍白着，气息不稳时深时浅整个人异常的虚弱。

我正准备燃香，她走进来，只是看着我将点燃了的香插进香坛却没有开口说话。

“我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能忍的女子。”我转过头来看她，“值得吗？他可是负了你的人。”

在葬礼上见到她为纪斐落泪的时候我便知道，她记得，她没有忘。我的忘忧术不会出问题。被我施术的人会有巨大的疼痛，但半日之后疼痛渐退，记忆也会流失。我在为宋梓施术后设了幻想掩了大部分疼痛，因此只会令她感觉到细微的痛感。

  忘忧术不可解，却能缓。

忘忧术并不是在瞬间抹去人的记忆，而是让人的记忆随着在施术后被施术人身体的痛苦而流失。因而只要身体的疼痛不退，记忆便也能留住。

可抵抗忘忧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受的剜骨之痛，这么多日，她的脸色这样不好身子也如此虚弱，我难以想象她究竟受了多大的痛苦。

“他是否负了我，我又是否值得，沐姑娘，你最是清楚不是吗？”她走过来，拿了香点燃了开始拜佛，并没有看我。

她这样直白，到让我觉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是了，纪斐的记忆在我这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为何休妻再娶。

素熙是梁国八王爷的女儿。纪家是桃镇最大的商家，富可敌国。与八王爷府向来有生意来往，纪斐第一次上京做生意的时候，正好是与八王爷府的交易。他上府去拜访，在花园遇上八王爷之女素熙。纪斐长相清俊又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脱俗气质，自然很容易被素熙看上也被八王爷看上。

纪家家大业大，若与之联姻八王爷势力便会更加强大，向来有着野心的八王爷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拿着纪氏一族的性命硬是逼着纪斐休妻再娶。

富贵不与官争，是因着再大的富贵也是争不过朝中官员，何况是皇家国戚。八王爷已经是放出话来，若是有忤逆，纪家和宋家都是保不住。纪斐不能负了纪家，纪家上下那样多的人，不能因着他受了牵连。

他别无选择。

只是，成亲途中的马匹失控，除了纪斐一人知道是为何而起，我却是真的不得而知。我拿到的不过是他成亲之前的记忆。

“或许，他即便是忘了也是至死不愿负你。”不愿负了纪家也不愿负了她，想来也只有这个办法。

他死了，无人可联姻，自也能摆脱素熙和八王爷的纠缠。这样，也算是这一生未负了她也未负了纪家。

“沐姑娘。”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菩萨才转过身来看我，开口和纪斐一样的不客气，“我想同你换一样东西。”

我拿着香正准备点燃，听着她的话手顿了顿，停了半响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嘴上应声道：“就这样，或者是干脆就忘了，不好吗？”

“或许吧。”她沉默许久苦笑着叹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我只晓得，当我发现我同他的记忆在流失的时候心很痛，我想起最后一次在青灯寺见他时候他说的话，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的时候心很痛。”

“我是那样的心痛，他一遍一遍说要休掉我的时候都未曾那样痛过。”

“记得他，我会带着刺骨的痛度过短暂一生，但若是忘了，我这一生纵使是在长久，也不过是无喜怒哀乐的煎熬罢了。”

  她闭了闭眼，落了泪：“你叫我怎么舍得，又怎么放下忘记。”

我看了一眼她脸上清晰的泪痕，敛了眼，很轻的叹一口气：“好。”

宋梓同我换的是纪斐的记忆。以她的记忆换他的记忆。我答应了，让她先行回去，待我去取。纪斐的记忆我封在一株桃枝里。这是纪斐请求的，他说，他同她的缘分始于桃花，也该终结于桃花。他把她从他的世界里驱逐出去，无忧相爱的岁月已经过去，若是他们再不能相见，至少，他以后的人生里总能闻到桃花香。

我取回桃枝的时候上面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他们相爱的记忆都在这里，而他已离开，她也即将离开，不过只是一场梦一场戏了，做梦之人不在了，这记忆也如梦一样，毫无意义。

我摇着头叹了口气，唉，又做了一单亏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