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十二年
云京
腊八这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
郑号锡怕冷,外头下着大雪,他便在屋内抱着汤婆子整日窝在榻上,直至晚膳过后,乐儿进来给他捏腿,许是无心,便提到了王爷。
“王爷晚膳前从太后那回来了,这会儿应当是在和苑。”
长平立刻瞪他一眼,骂他多嘴。
乐儿讪讪道了句近来身子有些不利索,脑子一时糊涂,郑号锡便让他回了,好生养病。
乐儿离开前频频看向长平,奈何长平刻意不搭理他,只专心致志的给郑号锡掖被角,待乐儿出去后长平才说道
“公子也别放在心上,王爷不过图个新鲜劲儿,待劲头过了,那妖媚子自然便被送走了。一个勾栏卖笑之人,哪里抵得过公子和王爷数年来的举案齐眉。”
郑号锡笑笑,佯装斥怒。
“什么妖媚子,什么勾栏卖笑之人,叫人听了去,不割了你这厉害的舌头,王爷既欢喜,便由他去吧。”
“哪般的举案齐眉,我不过是在他府中熬的年岁最久,如今看来,也是熬到头了……”
郑号锡说着便有些怅然若失。
倒不是他替和苑那位说话,只是因为他跟在王爷身边最久,也最清楚,和苑,是为谁而准备的。
每年上元节,王爷总对着一副画像出神,一看便是一夜。那画像中,是一袭蓝衣巧笑神兮的男子,灵巧劲儿颇讨人喜欢。
郑号锡便是像了那一双眼睛,与王爷又是上元节相识,才能入了王爷的眼。
可见画像上的那人,于王爷有多重要。
晚间,王爷差人送了腊八粥到宁园,说是图个吉利。
郑号锡一滴不剩吃了个干净,又把送来赏赐分了些给下人。
身外之物,他原不甚在意。
腊八过后一直到小年,王爷都未再来过宁园。
这日午膳过后,郑号锡靠在榻上看《虞美人集》,正看到“悲欢离合总无常。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抬眼瞧窗外,却是日光明媚,实在是不应景,便失了兴致。
反手将书扣在案前,刚准备叫乐儿端两碟梨心酥上来,陪他说会儿话解解闷。
恰时外间人影晃动,门童唤了一声王爷安好,郑号锡匆忙起身,刚站稳便瞧见那人一袭朱红常服,走到了屏风这边。
“见过王爷。”
来人四下看了一圈,便瞧见他案上放着的《虞美人集》,拿起来扫了两眼,问他
“读到哪里了?”
“听雨,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你倒是有些个闲情逸致。”
闵玧其放下书,瞅着他好一会儿才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郑号锡揣摩不出来他的意思,只好低眉顺眼的挑了个最稳妥的回法儿。
“王爷事务繁忙,常人自不能相比。”
那人撩起袍角坐了下来,嘴角噙着笑意。
“不过几日不见,你却也学会了那般虚与委蛇,说的尽是些本王不中意的话。”
郑号锡见他心情不错,便也稍稍提了几分胆子。
“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王爷也知,许久未来宁园了。”
闵玧其听了他这话,眉尾略微一挑,似喜悦,又似不悦,郑号锡说不上来,便转了个话题。
“王爷喝什么? 龙井还是碧螺春? 南方进了批新茶,家姐前日送了些过来,我尚未舍得动,给王爷好生留着呢。”
“你看着来吧,旧日里痴茶之极,近来竟觉有些索然无味。”
闵玧其说着,又拿起那本《虞美人》翻看了起来。
郑号锡闻言,心中难免如沸水滚过。
旧日里王爷对自己惜若珍宝,如今却也如那茶水一般,不招待见了吗?
“那便龙井吧,王爷昔日最爱龙井了,便是失了兴致,旧日爱的,总归还是有些感情的。”
郑号锡挥挥手,让乐儿下去沏茶,讲话时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盯着闵玧其看。
闵玧其亦盯着他看,半晌,乐儿茶都递了上来,他才收回目光,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你可知《虞美人》里,本王最喜欢哪句?”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娥眉。”
郑号锡听罢,低声嘀咕两声
“分明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闵玧其曾提过,《虞美人集》中,他最爱的还是李煜的《春花秋月几时了》,曾多次赞赏过李煜,亦曾每每感之惋惜。
能掌龙椅的,无人比李煜有才华。
只可惜,他的才华仅限于此,做皇帝,差之甚远。
闵玧其装作未听见,端起白玉杯抿了口茶,遂道:
“年三十那晚的家宴就交与你操持了,虽说府内没什么人,总归要热闹下;和往年一样便好,多添副和苑的碗筷就是。”
绕来绕去,为的还是和苑那位吧。
郑号锡难免委屈。
他若是为和苑那位而来,直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还要假情假意的先抚慰他一番。
什么“美人不用敛娥眉”,要郑号锡说,全都是屁话,竟还让他操持家宴,真把他当做女人了不是。
这般想着,他便没应话,闵玧其瞧着他脸色不好,也没再多说,坐在那又看了会儿书便离去了,这事终究还是落到了郑号锡的头上。
可叹,可悲,可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