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树上的蝉不知疲惫地叫着,盛夏的阳光洒在隆中大地。诸葛亮迎娶了黄家的女儿,黄硕,字月英。
月英嫁过来的时日里,诸葛亮忙时躬耕,她便携了饭菜,踏在通往陇田的竹林里;诸葛亮闲时读诗书,或于亭中抚琴,月英喜爱在一旁听他抚琴,听他吟哦着“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岁月静好,一直到了上元节。
月英初为人妇,第一次置办上元节,她晓得孔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总归想要有家的温暖。月英一早便上集市置办物什,归时已是晌午。诸葛均备好了午饭,月英没见着孔明,因是问均:“子衡,孔明呢?”
诸葛均正在放置碗筷,“二哥外出寻友去了,此刻恐是在对弈,二嫂不必待二哥矣。”
月英惊异,今日上元,孔明怎外出寻友?
“今日上元,孔明怎么……”
月英话还未完,诸葛均便道:“双亲早丧,流离颠沛,二哥很少记得上元节。”
月英没有搭话。
诸葛均出生时,诸葛三兄弟便丧母,不几年又丧父,兄长在江东任职,家中重担皆于诸葛亮一人之身。那一年诸葛亮才八岁,迫于年幼,只得带着均投奔叔父,十三岁那年,曹操屠徐州,叔父被携了他们奔往荆州投靠刘表,途中烽火狼烟,耳边都是哭嚎声,又怎会记得上元是何日。
“月英,子衡。”二人沉默间诸葛亮已推门而入,诸葛亮快步走进屋内,解了披风,“还未用食?”
黄月英看了一眼诸葛均,掩嘴轻笑。
“均以为二哥外出寻友,今日便不会归来了。”诸葛均这次是猜错了。
诸葛亮带着些浅笑,将披风递给月英,月英接过便拿去挂好,却听他道来,“今日本欲寻州平对弈,不料被拒之门外啊。”
诸葛均疑惑地嗯了一声。
黄月英:“何故?”
诸葛亮撩了衣角坐于桌前,又叫二人坐下。
“州平道今日上元,孔明还是归家陪嫂嫂罢。”
本执碗吃菜的月英咳了起来,脸上一片绯红。
诸葛均赶忙端了茶水让月英喝下。
黄月英自袖间抽出丝帕擦嘴,“崔州平何时也说这般轻薄之话!”
诸葛亮在一旁爽朗大笑,连同诸葛均也偷偷笑着。
用完午饭,诸葛均约了好友折梅,诸葛亮则坐于书房,阅览兵书。
黄月英闲着没事,就搬了木梯,挂起灯笼。
“孔明!”
诸葛亮一听呼唤声,连忙跑出书房,却看见月英惊魂未定的模样,不免担忧。“月英做甚?可是伤着了?”
黄月英一手执灯笼,一手扶着梯沿。“方才木梯晃动。”
诸葛亮扶着木梯,“月英速速挂好,亮扶着木梯。”
黄月英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各处灯笼挂好,黄月英缓缓下了木梯,最后几阶,诸葛亮伸右手扶了月英下来。
黄月英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诸葛亮将木梯放置好。黄月英满意地望着屋檐,“上元节岂可无灯?这下愈发有上元之感矣。”
夜幕降临,月英忙前忙后,备了元宵。三人吃过元宵,诸葛亮便坐于亭中阶上,抱膝望月。
他一向冷静异于常人,纵使人人称赞卧龙之名,但他终究是孤独的。
今夜的月亮很圆,无甚星子。
“若吾大汉万民皆可于今日团聚便好。”诸葛亮望着夜空呢喃。
黄月英收拾完便不见了他,知道他必定感兴伤怀去了,便步至亭中寻他,听了这番话,她知道今夜席上所言都做不了真。孔明不会一辈子都在伏隆中,他是卧龙啊,总有一日要腾跃九霄,又怎会一直陪着自己,又怎会一年年同自己团聚。
“孔明将来要出将入相,是么?”黄月英走到诸葛亮身旁坐下,看着他的面容。
诸葛亮微微扭头与月英相视,“月英……”他不想月英在此之际伤怀。但是人生之生离死别一早便注定。
黄月英冲他笑着,“月英知晓了,孔明不必出言安慰。”
诸葛亮将月英揽进怀中,嗅着她发丝的幽香。“亮允诺月英,虽生别,不死离。”
黄月英将头埋于诸葛亮颈前,诸葛亮只感觉一阵温热。“孔明当不负此诺。”
诸葛亮轻轻嗯了一声。
那日竹门微掩,风尘仆仆之人轻叩门,将他从好梦中唤醒。
月英知道,他,要离开了。
诸葛亮羽扇纶巾,携剑而去。初春雪融,绿意微泛,幼芽初发,人相离。
黄月英望着愈来愈远的背影,渐渐模糊了视线。
“虽生别,不死离。”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这句话,是孔明允她的诺言,她便始终相信,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死离。
后来月英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故事,他的故事里,是军师如何,左将军如何,后来是丞相如何。
春秋十五载,花开花落,月英不曾记得上元,昔日诸葛均之言,她才一一懂得,孔明幼时的心中必定痛极。一个智勇超群之人所感触到的时代兴亡之疼痛往往深于常人。
月英听闻刘皇叔于成都称帝,而他则封为丞相。孔明,你譬如北辰的大志终成。
章武元年的春天,诸葛亮归来了。当他站在月英面前时,月英放下手中的针线,愣愣地看着他。
“孔明……”言语间的惊喜与不可置信连月英自己也不相信。原来自己的思念,早已深不可测,只是漫长岁月的无赖令她刻意忽略罢了。
诸葛亮带着笑,伸手执起月英针线盒中的布料。“月英不再研习机械?”
黄月英连忙伸手自他手中抽回布料。“习,不过近日月英想习女红。”
诸葛亮唇角勾笑,“嗯。”
黄月英起身,“孔明怎归?”
诸葛亮:“接月英往丞相府。”
“成都?”
“嗯。”
“不去。”黄月英望着窗外,正看见两只飞鸟你追我赶。
诸葛亮问她为何,她说不喜繁文缛节,不喜案牍公务。
“亮曾说,虽生别,不死离,可曾食言?”
黄月英摇头。
“既如此,亮再许诺月英,定不令月英沾半点烦忧。”
黄月英亦摇头,“孔明身为丞相,此些事虽欲避而难为。月英不过同孔明玩笑,怎会不往?”
黄月英和诸葛亮待诸葛均归家后,嘱托了大小事宜,便往成都了。
章武元年冬,黄月英忙前忙后,挂灯笼亦亲力亲为。府上将士欲帮忙也被拒绝。他们说,若夫人有何不测,丞相会怪罪下来。黄月英依旧挂着灯笼,“无妨,丞相定不会。”
诸葛亮归府后,黄月英同他用了元宵。
诸葛亮笑看黄月英,“月英还是这般在乎上元。”
黄月英斟了酒,抬头看着他,“上元佳节,正是亲人团聚,如何不在意?”
诸葛亮没有再笑,他担忧他的陛下,他眼前浮过皆是伏尸百万,战火硝烟。
月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陛下亲征东吴,胜负未定,而如今的天下人人都渴望战乱平息,家国安泰,可处处都是战火,都是尸首,随着大江东去的,也尽是无限失意。
自己却尝着元夕之喜,真是惭愧。
“如今战乱未平,汉祚未扶,月英失言。”黄月英举杯欲饮。
诸葛亮按住月英举杯的手,“月英何出此言,令月英沾此烦忧,此亮之过。”
黄月英静静看着诸葛亮,他一点没变,永远都是穿戴整齐,发丝丝毫不乱,便是冬日,亦白羽不离手。自己当初制了这把羽扇,是希望孔明能宁静,遇上再大的困难都要镇静,他是这样之人,一直都是。
黄月英没有接下他的话,“冬日里仍执羽扇,不寒乎?”
诸葛亮低头看了眼手中羽扇,大笑,“夫人相赠,亮珍之甚矣。”
黄月英羞红了脸庞,他却仍笑着。
二人的笑意揉进了柔和的烛光。月英笑着听他说起他的经历,这是从旁人口中听不到的真实。他同月英说了许多关于刘备的事迹。
章武二年夏,在成都的诸葛亮接到急报,刘备被陆逊大败,退居白帝。
章武三年春,刘备急召诸葛亮,于白帝托孤,挨到四月,刘备溘然长逝。
黄月英很少见诸葛亮失意无助的模样,那一晚,她亲见诸葛亮紧紧抱住乔,泪眼闪烁。乔说,长大不少后,父亲极少同他如此亲密,他也总是看得见父亲眼眸里的那一抹亮光,可那晚,父亲的眼里是无尽的空洞。
“孔明。”黄月英轻敲房门,推门而入,诸葛亮依旧点着烛,执笔疾书。
诸葛亮停笔,抬头望着黄月英。“月英,天色已晚,早些回房歇息。”
孔明你已一日未歇息片刻了。黄月英未曾离去,放下托盘,蹲在他身边,“孔明为何不先进些点心,如此劳心费神,月英恐你身子吃不消。届时,季汉何人担得起?”
诸葛亮愣了片刻,昔日唤他尊兄之季常,神勇之二将军云长,三将军翼德,还有他的先帝,皆已不复。
“孔明有子龙将军,有幼常,不是么?”黄月英怕他又伤神。
诸葛亮点头,起身扶起月英。“还有月英。”
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
建兴五年,月英给他生了个男孩。中军帐内的他欣喜得似个孩子。“亮做父亲了。”他同幼常如是说。他执笔,在红纸封上写着“瞻”字,思忖片刻,又写“取字‘思远’”。
当月英抱着瞻时,收到他的来信,鼻头一酸。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她与孔明初识的场景好似历历在目,却原来已隔了岁月长河。
刘禅倒是时常来探望月英,问及姓名,月英没有告诉他,孔明为瞻取了字。
月英每每揽着瞻入睡,都在怕,怕孔明不复归来,怕“思远”二字不能在二十年后从孔明口中亲自说出。
瞻一岁的时候,乔逝世了。
黄月英握着乔冰冷的手,泪涌如泉。
“母亲,乔自知无用,父亲所期,乔负矣。乔自幼体弱,多得父亲,母亲照料,能至于此,能同父亲相伴,乔已无憾。”
诸葛亮归家时,乔已油尽灯枯,他同乔说,乔是亮之良子。
建兴六年,诸葛亮北伐。
北伐前,诸葛亮写就《出师表》,欲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黄月英听他念着,铿锵有力,一滴泪轻滑入了衣袖。
月英不再张罗上元,她只祈祷上苍,莫要薄待孔明。
六年里,月英很少再见孔明,瞻也极少同孔明亲密,他忙着北伐,忙着克复中原。
建兴十二年秋,瞻已满八岁。
黄月英于成都丞相府内教瞻习字,秋风轻推了房门,屋内顿觉凉彻。黄月英便给瞻披上外衣,关了门。
片刻,敲门声起,她以为孔明早归,因她听陛下说起,孔明不日便要胜了。
敲门的是陛下亲信。
“夫人,丞相病逝五丈原,万望节哀。”
黄月英却表现得平静,送走来人,又教瞻习字。“瞻儿,娘亲教你八字,可好?”
小小的瞻点了点头。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黄月英一字一顿。
瞻提笔写就。
“瞻知道其意否?”黄月英强忍泪水。
瞻点头,望着母亲。“父亲一生心愿,全在此八字。儿从前见父亲写过。”
黄月英抱着瞻,“瞻思念父亲否?”,泪滑入瞻的衣裳。
“思念,可父亲总是很忙,每每抱着儿,总说儿又长高不少。”
“瞻儿,往后你父亲不能再抱你了。”
“……”
“瞻儿,父亲,逝世了。”
“……”
“瞻儿?”黄月英放开瞻,却见他已泪流满面。
黄月英拂去瞻脸上的泪,“父亲教过瞻什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瞻儿坚定的眼神,此刻竟像极了他。
“父亲前几日的信里告诉瞻儿什么?”黄月英记得那篇《诫子书》。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是八岁的瞻,唯一能记得的。
黄月英哭着揉了揉瞻的头。
孔明若是听见,必又要夸瞻聪颖。
孔明…啊,神色黯然,月英轻垂眼眸。
姜维扶着诸葛亮的灵柩到了定军山,黄月英携瞻前往,山路泥泞,月英抱着瞻。“瞻儿,你父亲曾走过这片土地,不远处的长安城,更是你父亲平生最想念的地方。”
渭水那一边的长安,是孔明穷尽一生都未曾达至的地方。
建兴十二年的上元,丞相府一片素稿。
建兴十三年夏,月英因思虑过度而缠绵病榻,刘禅携御医前往时,黄月英朝他摇头。
刘禅遣走御医,自己望了一眼床榻上的黄月英,点了点头,离去。
黄月英望着窗外的绿叶,听着蝉鸣,思绪难收。三十年前,隆中那一室的火红令她难忘,那浅笑的嘴角,温暖了她一生的寒凉与等待。初见的白衣,温柔了她似男儿的心。
她一身男儿装,斗笠相遮,浅笑着把茶看花,同他诗酒天下。
“鄙名复姓司徒,单名一个瞻字,字瑾远。”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
月英面容憔悴,轻扬了嘴角,伸手轻拍床前哭泣的瞻。无力的双手垂下,阖闭双眸之时,清泪并入衰鬓。
眼前浮过那回眸一瞥,温和如熙风。
“月英,亮归矣。”那人握住她的手,轻笑“月英,隐居山林,终老林泉。”
窗外的蝉鸣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