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冷冽,携风带雨,整个皇宫静悄悄的,唯有泠泠的雨雪声。
我守在檐下,听着风声、雨声、流水声。
院子里的桃树骨瘦嶙峋,凭风雨洗练,有颓败之势。
等入春就好了,我是这么安慰春儿的。其实入春也不会好。
这是个寂寞的冬天,皇后免了晨昏定省,妃嫔们跟着太后在奉天楼礼佛烧香。
我因病蠲了这一项差事。
太后身边的女官陈莲稚对此很不满,她认为我的命格不详,不易伴驾。
至今我还未登过太后的门,陈女官不准我进去,担心我惊扰了慈安宫的神灵。
听说太后马氏是个擅权之人,常与皇帝君弈讨论政事,二人争执不下时,皇帝常常拂袖离去,太后则禁闭宫门,不许旁人问候求情。
皇后周郁芬性情温顺,常劝做两人的和事佬。
然而马氏并不中意周皇后,她满心欢喜她的侄女韩持盈入住中宫,因而这一家子人都淡淡的。
当马氏薨逝的消息在后宫散开时,周皇后并未失态。
相反,有传闻说她心情甚佳,能食多餐。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当即就怒斥了后宫。
赏罚也就分了下来。慈安宫上上下下都要为太后殉葬,以慰先灵。
原来是慈安宫的宫人夜半误开了窗门,寒风如魅影一般席卷了太后,太后病了三天两夜,在一个阴雨连绵的雪日闭上了眼睛。
陈女官首当其冲,领到了旨意,她白绫一挂,整个人的身子都僵硬了,还吊着半口气。
周皇后这时才匆匆地拿出太后的手谕,原来太后早有旨意让陈女官侍奉皇帝。
一次我路过慈安宫,看见漫天的雪花飘落,堆在了慈安宫的匾额上。
我心想,一定是陈女官命主大吉,慈安宫满宫的神灵能保佑她的吉祥如意。
现在,这样的神灵又多了一个太后。
我身体将好一些时,还需要请太医照料,春儿请不来别的太医,则领来了一位公子,名叫容予。很奇怪的人,年少有白发。
容公子见了我,却有些遮掩,开了几味药,匆匆辞去。
我惊讶,我不曾见过这位太医,为何他如此慌乱,如此遮掩?
我问春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位奇怪的太医见了我就跑?
春儿惊叫起来,“您不记得了吗?他…他就是之前救了您一命的容公子呀!您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回味了两天,依稀记得…
依稀又不记得...
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只记得有一双冰冷的大手,非常非常的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人的体温,我以为...兴许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也许是一条冰帕子吧,我居然浑然忘了这段事!
一夜风凉,春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床前没人侍奉着,我又在半夜病倒了,这时我还恍惚有些意识。
及至春儿扑到我的跟前,她连忙塞了一个汤炉子在我的被窝内,原来她是给我去灌汤炉子去了,在病痛之中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连春儿也失去了,她待我如此好,我却不能保护她,由她被掖庭的徐妈妈欺负。
我咳嗽着,难受着,无力着,突然品尝权力的滋味,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想法,想让我的春儿不被人欺负。
我这样艰难地思考着,春儿已又叫来了先前的白发医者。
我侧着头,迷茫地张开嘴,要没意识了,这次什么都没有看见,要不就这样走了吧,不那么痛苦的走了,也是一种解脱啊!
“春儿,烦请你再去烧一壶热水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充斥在我的脑海。
怎么会有人有如此冰冷的声音,难道是鬼么,阎王爷太不公道了,派鬼差来勾人也不晓得派个有点生气的来...
这么去了实在太冷了,这个世界实在太冷了,我的心实在太冷了。
春儿手忙脚乱的走出去,哭喊着问,“容公子,我家小主能挺过今夜么?”
她是个最单纯不过的丫头了,不知道我不中用了吗,我迷迷糊糊中轻哼了一声,这个丫头可该怎么活啊!
我挣扎着起身,再次惹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别动”,他冰冷的手覆盖在我的额头上,就像一块冰覆面而来,实在是太冷了。
我以为冬天已经过去了,可这双手又把冬天唤来了。我垂着眼皮就要睡过去。
“别睡”,一根针刺痛了我,猛然唤醒了我,我骤然睁大了双眼。
强烈的恶习感席卷大脑,似乎要将我重新带入这个世界,顿时,我吐出一些胆水。好像又活了过来。
我摇晃着睁开眼睛,总算清醒了,我看见了一头白发,一个肤色很白的男人,微蹙着眉,他靠我很近,整个人环形笼罩了我。
我抬眼是他,闭眼是他,左看是他,又看也是他,他的唇色红的异常,抹了胭脂般那样红,但一点也不女人。
我闻到了松竹的味道,像一抹雪压弯了一根劲竹,雪不因竹的弯腰而覆灭大地,竹不因雪的侵袭而折断腰身。
清冽,纯粹,圣洁,天地之间的一幅奇景。
文人画上的笔墨尖尖也道不尽这番傲寒之象。
他动了动眼珠,放在我腰间的手抽了出来,我才意识到我正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并且只穿了一身亵衣,图案是我母亲为我绣的绒花。
她那时泪眼斑驳,眼睛已不怎么好了,显然他已经欣赏过我身上这朵绒花了。
但他并没有由我挣脱他的怀抱,他微微低下头,钳制了我的双手,“先别动”
他的白发和我的黑发缠绕在一起,显得那么诡异,我感受到他的身体由冰冷变得滚烫。
我明白,我的体温在回升,我的感官在慢慢恢复,我的情绪逐渐变得奔腾。
我看见他的眼神变得蒸腾,甚至迷离,白发也飘然起来。
它们不安分的掠过我眼、耳、鼻,与我散落的黑发纷乱杂糅的纠缠在一块。
他的气息变得凝重,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我的腰间。
他将下颌轻轻贴在我的额角上,他就像一块冰被我融化。
我软绵无力地看着他闪躲的眼神。就像那日他来开药时那般闪躲避。
所有被忘却的回忆一帧一帧掠过我的心头。
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个救法。
次日,他前来探望,我回绝了。
后日,他前来送药,我谢绝了。
他渐渐地不来了,我也渐渐地好转了。
一夜,我半倚在床头,梳着长发,准备睡去。
一阵寒潮复来,冲开了我的窗门,春儿被我赶到暖阁睡觉,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披上外衣,趿着绣鞋,呵呵手,走到窗前,但见一个白发男子立在桃花下。
桃花灼灼一簇一簇地争相开放,一涟一涟地被风扬了一地,一朵一朵地落在他瘦弱的肩头。
他立在月光下,立在桃花下,立在我窗前,眼神定定的看着我,如松如柏,如霜似月。
这次我闪躲了。
他没有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