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要明明、汝汝么？”
一句话把我定在那里。
“你再提一次他们，我便以刀答你。”我语气平静地回答。
男人在一片漆黑里轻轻抚摸我的腰际，我按住了他的手。
“情情，我难受。”他用委屈的语调对我说。
那看似弱势，实则压抑不住的色气，让我如避蛇蝎般赶紧从他身上下去，翻身下床，还摔了一跤。
我站在床边，他躺在床上，斜支起身体，微笑看我，眼睛亮亮的，映着些月光。
“……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说。
“嗯？怎么了？我也已然到了凡人知天命的年纪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问题所在。
“我年幼时便早知廉耻，自你我相遇，却丝毫不见你之廉耻。你何故非要纠缠于我？”我说。
元飞一愣，忽然笑出了声，笑得身体晃动，伸手拽我。我不动。
“我只是唯独钟于情情一人罢了。”
“……”
“更何况你今世已经修炼仙术，也算半个仙人，只是不成体统没有入道罢了，身体早与凡人不同，寿命也已延长。”他笑道，“何苦拘泥于当下岁数。”
“……”我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这些也是正常，元飞是我仙途的引路人，又不曾让我拜什么师门，他没说过的，我又谈何了解。即便上一世他带我去仙界修仙，也是两个人相处居多，他习惯离群索居，多是各地探秘寻宝，我也就没什么机会和别人打交道。
“情情，过来。”元飞犹如妖精一般，勾引着我，拽着我的衣角，一点点向他的方向拉近。
我猛然挣扎，退了很远，退到窗边。月色擦亮了我的头发，显出我的神色隐约恍惚。
“我不能……”我说。
“你是禽兽，我不是。”我定了定神，坚定地说，“原先不知道时也罢，现在断不能再行苟且之事。”
“昨晚你还温柔如水。”元飞坐起身，望着我的神情不明。
“那是意外。”我说。
“……”
“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毫无道德？”我靠着窗，懒懒地问他。
“……你不知道哥哥经历过什么。修仙界的人都是这样的。”他垂下头，苍白的脸隐入黑暗，看不出什么表情。
“修仙界的人都乱伦？”我呵呵笑道。
“……”他抬起脸，眉头皱了皱，“你我并非血亲，不过是名义上的，何苦如此执着。”
我愣在原地。
“你竟不知？”他揣度我神色，惊讶道。
上一世元飞何曾说过这个！
我竟一直以为，明明汝汝之死，是乱伦的天罚！
一瞬间我的脸煞白骇人。
“那，孩子为何都早夭……”我低声问。
元飞眨了眨眼：“或许天道不爱罢。”
“我不信。”我抬眼冷冷地盯着他。
脑海混沌间，我又听他言语，见他伸出手掌。
“情情，过来，我不伤害你。”
“你不想伤害我，还要我过去干什么？”我冷笑道。
“哥哥只是想抱着你睡。”
元飞蹙眉的样子，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无论男女。他是宜男宜女的姣好模样，眉目如画，总是看起来仙风道骨，不沾一丝风尘。
可是我知道那副好皮囊的下面是恶劣的灵魂，发臭，流脓，丑陋无比。没有道德，残忍自私，无情冷漠。
我感到窒息。
“离开这里，或者我离开。”仰视着窗外的夜色，我说。
轻轻一声叹息。
过了一会儿再没有声响。
我再看向床畔，空荡荡的，毫无痕迹。
第二日我要带着阿风继续赶路，那个家伙还缠在我身边不停地问：“你们要去哪儿？”
“情情是要躲什么人么？啊，不会是躲我吧。”
“情情就那么怕我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的刀指着他的喉咙。
那白皙的脖颈上喉结微微一动，无端带出些莫名的感觉。我望向他的脸，平静地说：“我们要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我确实很怕你，恨你，如果你再缠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情情不要动不动就提死啊，你就那么笃定你还有下一世吗？”元飞笑了笑，说道。
我歪了歪头，收回了刀。“下一世不重要，躲开你才是最重要的。”
“那好吧，祝情情如愿以偿。”他双手背后，眨眼间消失在我们面前。
“……”
“……”
我和阿风面面相觑。
下次他又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谁也不知道。我躲不开，也只能此时勉强松口气。
既怕，且恨。没有能力时，撕咬都像情趣。
我手里的刀握得紧紧的。忽然铛的一声掉地。
阿风捡起了它，追随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递了过来。“师父……”
“这次你又是在哪儿碰见那崽种的？”我斜眼看他一眼，又向前走去。
阿风收了刀，乖乖回答我：“当时您让那老妖婆放了我，我出去之后正跟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求过咱之前除过祟的人家，人家不应。本来都打算带着桃木剑跟她拼了，结果路上又碰见之前的仙人，笑眯眯地立在路旁，我还没开口，他就说“带我去救她。””
“他跟我身后找到老妖婆处，后来就见他把师父抱了出来，带我们到了客栈，还把您带到一间房间。我正要进门他还给门下什么禁制，我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实在怕您出什么问题。好在第二天见您好好的，就是脸格外红，好像发烧了一样。不过人倒是看着比以往精神，我就也放心了。”
“……”我的脸随着他的话又热了起来。
好在阿风还小，什么都不懂，我才能若无其事地接过刀说：“我明白了。我们去买根桃木。”
“我感觉师伯是个好人。”阿风说。
我闻言一惊，转头认真地盯着他，盯到他不自在地移开眼睛，警告他道：“元飞那崽种绝对不是。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阿风被我难得严肃至极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也严肃起来点头道：“我知道了，师父。”
坐在城外削桃木，我问他：“你的剑磨损大么？”
阿风把他的桃木剑递了过来。我打量两眼，又还给他。
最后削出两把剑来，一大一小，收在我们各自的腰际。
阿风和我一样，还有一把刀，那是刚刚在城里买的。经过这次事件，我意识到我也可能阴沟翻船，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阿风需要有自保之力。
于是每日教导他时我更加严厉，很容易把他训得低头垂眼，一副窝囊的模样，就更忍不住气。
“师父，您别生气，我能学好的。”他小声说道，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我没忍住叹了口气。
握住他拿剑的手，我带着他一招一式尽心竭力地教导。
练完，我拍拍他的头，说一句：“接着练吧。”
就走向一边巡视起来。
虽说当初一路向西是为了躲开那崽种，如今已经遇上那家伙甩都甩不掉，再向西就没意义了。但是我们还是按着原来的路线继续走了。
我和阿风都是无家可归人，又没有目的地，去哪儿都一样。
（五）
尽管我无数次幻想过元飞去死的美妙场景，千风谷中见到奄奄一息的他时还是极其震惊。
在我印象里那始终强大而不可战胜、狡猾而残忍无道的元飞，如今面如金纸，血染半身，轻飘飘依靠在石边，半搭着眼皮有气无气地望向我。
在他轻柔而状似失神的注视下，我缓缓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
“你这是……终于阴沟里翻船了？”我讥讽道，忍不住扬起唇角。
许久不见，再见已是这般境地，我好笑地蹲了下来，伸出指尖微微触碰他的脸庞，随即收回。
凉。
嫌弃地碾了碾手指，我慢吞吞握住腰间的刀，慢条斯理，毫不紧张，俯视元飞的眼神控制不住的冰冷而狠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发现他的脸更苍白了。元飞失去血色的唇瓣轻轻碰撞，慢慢吐出一句：“情情，你一定要杀今生的我吗？”
“只要是你。”我说。
“可是，这个我对你无罪，甚至救过你……”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试图从那里获得什么。
我抽刀的动作停住了。
不过并不是因为不忍。
“想让我饶你一命？”
元飞微微笑了，苍白的脸像薄而透明的白纸，给我一戳即破的幻觉。
“告诉我一个答案，你就能买你今生的命。”我说着，缓缓站起身，和他拉开了距离。他仰面望我，那表情让我不知如何形容。
“请问。”他说。
我摩挲着刀鞘，轻声问出：“我们的孩子，到底为什么天生残疾，继而早夭？”
“这个问题……”他迟疑地说了半句，就陷入了沉默。他低下了黑沉的眼眸，使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静静等待着。我不急。
我等了三辈子，这个答案如今就在眼前，我不急。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情平静得好像死刑犯听到判决的前一刻，砧板之鱼静静躺在屠刀旁边一样。
一本书忽然出现在元飞的手边。他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我，把它递了上来。
我慢慢接过了书，封面几个字让我明白了一切。
《无情道术》。
“无情道……”我喃喃自语，却被人接上了话。
“是的，无情道。用之则天道记恨，血脉诅咒，身有禁制，不可延续后代，否则必有天罚。”
元飞用一种极其平静而自然的语气说着，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最普通而理所应当的事。
我的目光从道书移开，直直地望向地上虚弱的仇人。
“你早知你的子女会有如此惨烈的下场？”
“我不知。这件事，也是听你先前所说，竭力思索，近来参透的。”
我挥剑斩杀了元飞。
他的头颅滚落一边，还怒目瞪着我，说道：“你为何……”
然后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
这一世的第一次，我对他认真地笑了笑。
半生对无情道术的钻研，让我受益匪浅。
某天习惯性要拿出那本旧书看时，却摸了个空。实际上，我甚至怀疑是元飞复生来偷的书。
这是我第一次系统地学习仙术，尽管这无情道曾毁了我三生，我仍然对它日复一日地研究练习。
了解得越多，曾经的迷惘也越来越清晰，那些难以言说的苦痛都有了最初的源头，而那喜怒无常的元飞，我终于开始懂了他曾经的一举一动。
大道之行也，无情为首。以有情入无情，得至强也。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控情制欲，山海为仆。
只是我始终没从中发现一丝元飞所说天罚之踪迹。
他果然又骗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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