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色的闪电从窗外一闪而过，照亮了一瞬屋内。
我看着元飞捧着我们的孩子痛苦欲绝，心里波澜不惊。
刚开始见到这一幕时还能同情很久，后来被杀的次数多了，我连礼貌性的哭一哭都做不出来了。
因为我知道，第二个孩子——汝汝死后不过半个月，元飞就会送我去见她。
一剑穿心，干脆利落，当我惊愕地回头去看他时，元飞就会深深地蹙着那好看的眉，向我苦涩一笑，对我说上最后一句：“情情，别怪我。汝汝说她想你。”
汝汝还说她也想你呢！崽种！
又一道紫电闪过窗户，轰隆隆的声音压着世界。人们为之颤栗。
我走到窗边，元飞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听着那原本清朗动人的男声变得嘶哑，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黑夜晦暗不明，屋内里也没有明灯。没有人有心情去点灯。
随着一声轰隆，一道雷电照亮了我的笑容。
“你……”
不知何时，那哭声停了，元飞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步步靠近我的背后。我听见他不解的问话，沧桑悲痛里掩藏着重重杀意：
“你为什么不悲？为什么不哭！”
“汝汝不是你的女儿吗？为什么你不难过！”
我扭头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又轻轻笑了一下。
“可是，这次是你强行把我绑来，强迫我生下她哥哥和她的。”
心痛的感觉迅猛袭来，又被我强行压下。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而是仇恨的时候！
我看见元飞表情一愣，随后露出狰狞，他的手里始终提着一把剑，这时缓缓握紧了它。
事实如山，他说不过我，就要提前杀我。
我早看透了他的冷酷自私，于是把手搭在窗边，对他说：“你不要再走近了。”
元飞木着脸，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一步步走近。
我坐上窗户，身后空荡荡一片。见他又愣住了，淡淡笑道：“不劳您费力，我自己把自己解决了。”
他看着我，似乎有一瞬间的慌乱。清脆的一声，他手里的剑掉落地面。元飞迅速向我伸出手掌，那只手刚刚还握着要杀我的剑——
“不，情情，我没想……”
我懒得听完他的话，向后一仰，顿时坠落九十九重楼。
风声呼啸而过耳边，我的眼里映出黑夜紫电，还有那向我飞追而来伸着手的元飞。他的脸上懊悔、痛苦、纠结缠在一起，使得那张好看的面容也变得丑的不得了。
他离我越来越近，近到他的喃喃声我都能听见：“情情，我求你！……”
“你敢抓住我，我就再死一次。”我说。
风声纠缠着我声音，令他好像没听清一般，脸上露出深深的迷茫。
“为什么？”
我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
我感觉手臂被抓住了。
我的哥哥，从来不肯听我的一句话。
自私，自大，冷酷，无情。
天生的无情道。
“哥。”我睁开眼唤他。
元飞惊诧的看着我，他把我揽入怀里，紧紧抱住。我们还在下坠，下坠，下坠，可是渐渐减速。
“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欲成大道，必先断情。
欲要断情，须先入情。
情之所至，斩思绝念。
凡尘无执，始知大道。”
我念着，血脉俱断，七窍血崩。无情秘术运功在体内，犹如一个巨大旋涡，将纷纷扰扰、密密麻麻的情绪都卷袭殆尽。
我已无力支撑，软在哥哥的怀里。元飞将我横抱，慌张地一边向上飞起，一边在我耳边不停念叨：“情情，情情等等我，我能救你！”
虽然毫无体力，可是我渐渐感觉一种魔力从体内那个不断吞噬情感的旋涡里伸展而出，穿过四肢百骸，从指尖冒出。我将手搭在元飞心口。
曾经亲密无间之时，总是喜欢摸哥哥的心脏，感受着他的心跳，他说那是为我而动。
痛啊，太痛了。
哥哥，我好痛。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欺负我。
怎么能刻意制造着一出出悲剧，只为了你的大道飞升？
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明明和汝汝横死？
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斩杀我于剑下？
元飞睁大眼睛低头看我，血迹从他唇边淌出。
“我不是没逃过。”
我一次又一次地逃跑。
可都被你强势地找回。
你用情网编织出一个梦，埋葬了我们一家人。
若你只是伤我，我除了恨意别无其他。
可你一次又一次伤了我们的孩子。
明明四岁，死于天疾。
汝汝一岁，死于天疾。
天疾，天罚，久病缠身，孩提早夭。
“你明知一切因果，还要逼我生明明和汝汝。”
你制造一出出悲剧，不就是为了斩情吗？
我满足你。
一颗心在我手里砰砰直跳。我握紧了它，随时可以捏碎。
元飞痛得浑身抖动，抱着我摇摇晃晃，可到底没有松手。
“情情，你……”
他看着我，眼含泪水。
痛苦蕴藉其中，真意一分不假。
“大道飞升有那么重要吗？”我笑道。
“对不起……”
他嗫嚅着，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廉价的道歉，好像除了这个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是因为我捏着他的心脏，他怕我一怒之下捏碎，还是因为什么心机，他始终没对我动手。
嗯，动手也没有用，他敢动，我就敢捏。
不过生死一瞬间。
“如今我也是无情道，作为同道前辈，哥哥你有什么遗言要和我说吗？”我笑着问。
“你什么时候知道一切的？又什么时候偷走我的无情道谱的？”元飞问，一副忍耐的表情。
“三次，你杀了我三次。”我的低声几近喃喃。他为了听清，只得凑近我的嘴边。
我没忍住，轻轻笑了声。
“三次？”
元飞茫然地看着我。
“第一次，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凡间挣扎求生十年，忽然被一个仙人带到仙界，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我的话还没说完，忍不住咳嗽两声，满口血腥气。
我烦了，空着的那只手猛地一挥。
巨大的镜像在我们眼前浮现。
元飞被我咳嗽声一惊，如梦初醒，又带着我向上飞行，很快又回到了原先关了我十年的屋子。
随着他的动作，我手心里的心脏越跳越快，血液触感滑溜溜的，几乎要握不住。
眼前的镜像还在不断上演着我们的过去。
被元飞从死人堆里捡到，那时我奄奄一息。因为太饿了，偷了一个少爷的钱，被打个半死，同伴乞丐将我丢到乱葬岗。
他只是将我清洗干净，给我喂饭，送我衣物，将我安置在一个桃源木屋，我就感恩戴德，视为圣人。
因此当我渐渐长大，一十六岁，他向我求婚时，我毫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在这之前太苦了，太累了，我在凡间不过十年，却如同身渡苦海已百年。
有栖身之地，可以依靠之人，对我来说，是白日梦般的美好。
夫妻琴瑟和鸣，很快怀孕生子。明明一出生就吓我一跳，他没有脚趾。
夫君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我们只当是意外。明明四岁那年，被桃林里的蛇惊到，心痛而死，死时还喊着母亲，喊得我肝肠寸断。
明明心脏不好，身体羸弱，我一向多加关注，可一次没看住，就让他自己在桃林里跑着玩时，被蛇吓到。
我自责难抑，可元飞从不指责我。他只是紧紧抱着我安慰：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明明福薄。
愤怒之际我甚至打了他一巴掌，反应过来是迁怒时，我又狠狠扇了自己。
我已经精神不正常。
夫君怕我留在桃林触景伤情，于是带我到九十九重高楼居住。这里远离人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他和我抵死缠绵，说要再赔我一个孩子。
我怎么能不动容。
那一剑穿心时，又怎么能不心碎。
当我骇然转身，却发现是夫君握住杀死我的剑时，我满心茫然。
“为什么？”我问。
“汝汝，说她想见你。”
我的丈夫，盯着我，带着脸颊溅上的我的心头血，缓缓露出一个笑。
而我就带着满心茫然，轰然倒地。
我不甘啊，不甘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不甘这凄惨一生，到底因何而来。
莫非我前世罪孽太多，才会今生如此？
“不，不！我没想杀你，没想杀情情……”
元飞抱紧我，盯着那镜像。他双目失神，嘴里喃喃着，几近疯魔。
我哈哈大笑着，泪水两行滑落脸颊，尽数打在他的手上。
“看着它！”我猛然手指向镜像，握住他的心脏的手也下意识收紧，痛得他闷哼一声，咬牙忍了下来。
满手的粘腻，都是血。“看看你是怎么一次次杀死我，杀死明明和汝汝的！”
他的身上，我的身上，全是血。我的汝汝在不远处，吐的血也染红了她。
（二）
第二次，我醒在乱葬岗。为那痛苦不堪的前世，我跑了，跑得远远的。然后又是挣扎在人间，饥饿苦寒，被人拐进窑子。我要逃跑，险些被打死时，又是仙人救下了我。
何其荒唐！
仙人赐我衣食，要带我去安置住处，我跪地磕头求他放我离开。
可是他只是怜惜地捧着我的脸，给我一个轻轻的吻。
我再次沦陷了。
我忍不住自己的爱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明知道很可能重蹈覆辙，我还是一脚踏入。
这次我在怀孕期间，让仙人遍寻仙药，处处小心翼翼，想要把孩子孕育得健康完整。
明明依旧是曾经那样残疾，心脏不好，像只羸弱的小猫。蜷缩在我怀里时，我无声地痛哭。
元飞依旧安慰我，毫不怪罪。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仙药，又一直小心谨慎，明明却还是这副模样。我求我的丈夫救救他，他也满口答应。
明明天天吃药，可是身体和我曾经乱葬岗濒死时差不多。
明明四岁那年，我格外注意，他没有被蛇吓到，可是五岁那年他心悸突发，在我眼前死去。
我怒视着桃林，只觉得这里处处不祥。
夫君要把我带到九十九重楼，我拒绝了。
桃林是明明的埋骨地，重楼是汝汝的身死处。
我们在人间生活，生下了汝汝。
尽管种种手段都用尽了，汝汝也是和当初一样，先天有疾。她的眼睛看不见，心脏也不好。
汝汝一岁心疾发作，再次死在我面前。
我抱着她小小的身体大哭不止，整整三天。
当元飞强行要把汝汝从我怀里扯出去时，我狠狠咬了他的胳膊，几欲撕下一块肉来。
“你不是仙人吗？！为什么你救不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眼前一黑，手掌控制不住地从汝汝的身体滑落。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
当我再醒来时，我又醒在乱葬岗。
我捂着心口，痛得弯下了腰。
我的汝汝。
悲泣回荡在坟墓尸首间：
“汝汝！！！——”
元飞，我的口齿间狠狠咬着这两个字。
你连汝汝最后的身体都要夺走，连让我为她下葬的时间都不给我。
是什么让你用那把无情剑杀我两次？
喜怒无常，几近疯癫。
我怀疑他和我一样，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刺激得疯了。
可是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之前我们还一起为他们悲痛欲绝，那一刻就要杀了你的妻子？
你到底觉得孩子的死和我有关吗？
可是，可是明明和汝汝，到底为什么那么命苦啊？！
元飞痛苦的呻吟在我耳边一声声响起，我仰着头欣赏，眼里都是满意的笑意。手里紧握的心脏几乎要爆裂，血源源不断地从掐入心脏的指尖淌出。
“告诉我，为什么要一次次杀了我？”我笑问，又恍然大悟般点头回答自己，“哦，是为了无情大道，白日飞升啊。”
（三）
第三次，这次我又跑了，饿的昏倒在大街上时被人牙子抓住，卖身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丫鬟。
一十六岁时，给十二岁小少爷做暖床丫头，教导他人事。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结果我二十岁时这家人闹邪祟，恰逢一个仙人路过，好心帮忙除邪祟。
孽缘。
无意中我们相见了，那一瞬间我是惊恐的，他是满目星亮的。
尽管我之前躲着他走，但是老爷看出了他对我的心思，将我当做小礼物送给仙人。
我的头磕在地上咚咚响，直把头磕破了。抬起满脸鲜血的脸，我恳求他：“仙人，求您，我不想跟您。”
“……”
“我已经有了和少爷的孩子，他叫阿风，就在秦府。我对少爷一心一意，不会再对旁人动心的。”我哭着说。
“……妹妹。”仙人长叹一声，唤我。
这唤声让我浑身一颤。
“您，您叫我什么？”我茫然地轻声问。
“我寻你，非为其他，而是你我本兄妹，并无他心。”仙人悲天悯人的脸圣洁而不容亵渎，和我对视时，让我衬得更加灰扑扑，何其卑微。
我木了。
当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离开秦府时，我好像听见我的阿风隔墙欢笑，小小的他浑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此时远离。
阿风是那么健康，可爱，作为秦府第一个孙辈，倍受宠爱。
没有一个丫鬟母亲，他会过的更好。
可是为什么，我心痛如绞，泪水止不住地淌下。
原来啊，原来阿风的哥姐，明明和汝汝那样命苦，都是因为他们父亲。
“哥。”我低声唤他，引得他回首看我，那眼里浅光犹如琥珀般美丽，使得我看得怔怔，“为什么你会是我的哥哥？”
为什么你之前两世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你要让我生明明汝汝，再眼睁睁看他们痛苦而死？
一个谜团解开了，可是里面是更多的谜团。
我的丈夫，我那两世都没有任何问题的好丈夫，除了最后疯狂的一剑外，再没有任何恶劣之行。
此时在我心里，却露出了凶狠的獠牙。
元飞说起我们幼年时。当年父亲早逝，母亲拉扯着两个孩子，辛苦侍奉双亲。一场大旱，公婆死了，母子跟着难民们要逃难到富裕之地讨生，路上母亲就被人吃了，被她以命相护的两个小娃就此逃散。
我听这些如同听说书，颇有虚幻之感。
听元飞说，家人离散的时候，我才五岁。这也就不奇怪，为何在我遥远而浅薄的记忆里只有廖廖几幕：
城门那样阔大，我就躲在城门后，看着浩浩荡荡的难民拼命想要拥挤进城，又被兵卒打出去。而我不过是仗着身量小，一缩就缩进了兵卒后，混进了城。比我高很多的男孩就在我旁边，紧紧抓住我的手。
又是一个模糊的景象。
无数人头挤在街道上，纷纷仰望着一个方向。白衣胜雪的人悬浮在空中，说着什么“法门广大……收徒授道……”。
而我的哥哥在万众之间被选中了。几十个少男少女跟着仙人飞扬而去。
我在人海里哇哇大哭，努力钻过人群，一心想追上哥哥。
“我想起来了，那你在仙门过的如何？”我说。
元飞的唇角扬起，眼里却是冷冷的。
“那不是什么仙门。”
这一世的元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哥哥，他带我入仙途，教我仙术，无所不应，只是唯独不教授他的道法。
他也从来不提最初的仙门。我知道的是，他换过不止一次宗门。
我虽心里恨他，可是不动声色，从这个新鲜出炉的兄长身上不断汲取知识，学得力量，一分分壮大自己。
我已决心学会足够自保的法术后就离开他，再不让他找到我。
可在一次仙境中我们遭遇了强大的妖兽，生死危机之时他向身后的我伸出了手，我原以为是要抓住我，却没想到是推我入兽口。
双腿被啃食，腰被咬断，我还向前伸着手，瞪大了眼睛望他早已不见的身影。
我终于，终于对我的丈夫，我的哥哥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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