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直直地淹没整座松山。
温润如玉的梁铅华穿着一身沾染稀碎雪花的白衫,以坚定平稳的步伐,在绵软的雪地里留下一排整齐的足迹。
徐雪垂一路上都在抓着深色的衣袖,这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被迎面撞来的啸风点醒,忽然间做足了心理准备,终于肯抬起被寒冷渲染的额头。
他清朗的声音有意无意地压低,“谢谢你救了我。”
梁铅华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对方可以清楚感受到,这瞬间没有包裹着任何感情色彩。
随后,粱铅华移开了淡淡的目光,动了动有冷风浸透过的唇, “不用。”
徐雪垂边观察陌生的四周,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这是要把我带回家吗?”
粱铅华还是没有把视线投放在他身上,语气犹如鹅毛的重量般轻盈,也像品尝起鹅毛味道一样,平淡如水。
“嗯,我的家。”
冷风一阵阵地刺向骨头,徐雪垂默默地深呼吸一口气,紧接着,磕磕绊绊地吐出字:“谢谢你…不过我家破人亡,无家可归,抱歉,无以回报救命之恩。”
梁铅华扫了那个一直拧巴的男孩一两眼,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面容没有一丝让人感到温热的表情,只有引人注目的美貌。
他毫无波澜地回复:“没事,勿放在心上。多年来我一直有顺手救人的习惯。”
不知何故,徐雪垂头似乎埋得更低了,微弱的声音隐隐约约闷在粗糙的布料里,“请问,恩人您叫什么名字?”
在徐雪垂的视角里,梁铅华垂下的眼眸暗藏的波澜好像经过某种特殊催化更加深沉。
然后,他又微微蹙起纤长的柳眉,“你不必认识。”
顿时间,性格敏感的徐雪垂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一脸惊慌失措,“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漫长的路程中除了鞋底与雪地相互摩擦的喧嚣声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声响。
徐雪垂也不敢说话,就这样无可奈何地一遍一遍低头数着,自己制作脚印的数量。
现在应该是午后,如今旭日东升的太阳散发着千万束光芒,随即慢慢地接近冷漠的山谷。
有一道和暖阳温度相似的声音突兀地传进粱铅华的耳畔,“由于一时匆忙,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我叫徐雪垂,徐州的徐,雪霜的雪,垂落的垂。”
梁铅华把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修得是无情道,又是一如既往保持心静的冷冰。
“我不需知道。”
“嗯。”
徐雪垂回应完之后,倒没有再低着头,而是坦坦荡荡地直视前方,收回懦弱的姿态,不再摆出畏畏缩缩的模样。
徐雪垂顿了顿,不免得和他保持脚步同频,说出了刚才盘算的计划,“明日太阳升起,我便离开您的居住处。”
梁铅华察觉到了徐雪垂不加掩饰的刻意模仿,但他对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向来不问不顾,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无规则的光线充盈着双方坚硬的骨头,徐雪垂望向远处,扯了个不咸不淡的笑容。
“若是有缘相逢,备上天时地利人和,只要您肯,我就认您当我师父。”
粱铅华眼睫不着痕迹地颤了颤,目光冷冷地扫射徐雪垂,“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日暮折了几条稀碎的光辉,光辉再把徐雪垂本就深邃的五官勾勒得更加柔美,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温柔感。
听到这句话,他浑然不在意,淡藤萝紫色的眼眸反而因此明亮,“这也是以后的事,没准我们不会再重逢。”
正是因为这句话,使得梁铅华和徐雪垂第二次对视。
梁铅华的眼眸颜色很好看,让人挪不开注意,像是碧落和群青两种颜色混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风挑动了梁铅华的几缕发丝,他的发色也有很大的讲究。
不是单纯的白,而是藕丝秋半和苍烟落照有依据地混淆一起,由于头发色调较为暗沉,莫名增添了阴郁的气质。
空间寂寞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唯一有变化的就是,高高悬挂在空中的太阳越来越暗沉。
可能是快到了官府或是熟悉的领域,梁铅华终于不再惜字如金,肯多说几个字,“你们长抬族的头发不都是粉色?”
徐雪垂修长秀丽的头发和鸢尾花的颜色一模一样,这借鉴了鸢尾花生来就有的独特韵味美。
很显然,天赋的优点他驾驭得足够完美。
他身形没有故意伪装出松弛,全身上下完全地放松,释然地笑了笑,“我天生下来就是异类,自然与族人不同。”
梁铅华似笑非笑地说道:“也是,长抬族擅长巫术和诅咒,只要你学一点,刚刚和兽灵作斗争时你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徐雪垂一下子泄了气势,沮丧之情不仅溢于言表,还快速地掠过了即将拧起的眉间。
他小声地说:“我不会巫术和诅咒,但我会祝福。”
粱铅华眼睛虽然倒映的是他顷长的影子,但语气并不友善,嗤笑道:“祝福的技能只在太平时期才有效,你单单是靠无用的祝福怎能抵御外敌?”
霎那间,徐雪垂咬紧了苍白的唇,肤如凝脂的表面涨上了一点点地羞愧的红晕。
他吞咽了断断续续的颤音,“正因如此,我才想向您虚心拜师。”
对方不用去睁大眼睛观察,也不用费劲脑子去猜测,他就能特别清楚地想象出梁铅华眼神里充满着鄙夷的样子。
半响,梁铅华用着最平和的语调,说着最伤人的话:“我不收连最低级阶兽灵都打不过的废物。”
梁铅华客观地评价无形地刺进他心中时时刻刻隐藏起的最柔软一处。
“我明白。”
徐雪垂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骨架和言语就被冷厉的寒风吹散了。
他们可能是八字和生肖相冲,不应该交谈。
这一点好像是突然间成为了双方的共识,索性大家都不说话。
他们越过了结冰的湖泊,踏过了绵绵高山,赶在夜昼与白昼交替前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类似仙境的居住地方。
笔直的松木顶端被绒绒的雪覆盖,松木旁边深红的瓦片因天气原因,增加了黯淡的光泽。
徐雪垂只是随意瞟一眼,就能看见结实的横梁上面雕刻着有条不紊却不单调的花纹。
远远的池子没有被天气赋予冰块,神奇的是,清澈的池水还像春暖花开时,鲜活地流动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主人施了某种法力,池子四周竟然还有荷花和荷叶紧紧相依,生动活泼地绽放。
徐雪垂看到此景,一愣一愣的,微微张着嘴,半天说不上话来。
梁铅华单薄又不瘦弱的身形逆着冷清的月光,他走在最前面,像是永远发光发亮的星辰,给徐雪垂无条件引路。
前面的人忽然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漫长无际幽深的眼睛看着懵懂,不知所措的徐雪垂。
这短短的一刻,似乎像是在审视。
他在雪花第五次落在徐雪垂的肩上,启动了唇,“我没有童子。”
徐雪垂虽然武功差了一点,但是脑子还是灵活的,立即领悟梁铅华真正想表达的含义。
他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嗯。平日里我是一个人生活,煮饭洗衣服熬热水这些我都熟练。”
寂静的空气里弥散着少许尴尬。
徐雪垂生怕对方误会,在对方收回视线的前一个瞬间,赶紧补充道:“对了,我说这句话不是想当你童子的意思。”
最后的最后,梁铅华瞥了他一眼,随后带着淡薄的愠怒转头,冷冷地扔下一句辨别不出来喜怒的“我也没有多想”就走了。
徐雪垂见状,没有心思再欣赏荷花,连忙跟上,由于一时的心急,打了一个踉跄,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差点脸和地面相贴。
但之后他没有发挥鲁莽的潜能,还是会和前面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踩到对方的鞋后跟。
梁铅华把自己提前备好的晚饭分给他一半,随意提起话题:“你的包袱里面有衣服吗?”
徐雪垂没有着急动筷子,规规矩矩地板着上半身,眼睛也没有和“饥饿的恶狼”似的持续盯着眼前的饭菜。
他不卑不亢地应道:“有三套。”
徐雪垂的眼睛从始至终都透露出纯真,是一个把“单纯”写在脸上的人。
起码,在梁铅华的视角里是这样的。
梁铅华手指夹着筷子,态度缓和了些,同时拂去了客人的不自然。
“吃吧。”
徐雪垂吃饭的过程中,保持着优雅,饭量是点到为止,只吃个八分饱,根本让人看不出来他已经两天没进食。
吃完饭,徐雪垂主动提出帮忙收拾和洗碗,府内的主人直接默许。
干完自愿揽下的的劳务后,他来不及拿帕子擦拭,只是用廉价的布料在额头上刮去细汗。
视线重归清晰,徐雪垂看见梁铅华站在自己的面前,这对于他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顿时间血液充盈着取之不竭的活力。
徐雪垂屏蔽了周围一切事物,勾了勾唇,“谢谢你愿意收留我一晚。”
梁铅华道:“不用,我救你不是出自善心,而是想攒功德。”
徐雪垂瞪大了眼睛,心中未有过悲伤的痕迹,“那我们这算互利共赢。”
空气的冷和因劳作产生的热交加,片刻,徐雪垂鼻腔里涌进一股寒冷,不禁地吸了吸鼻子。
梁铅华目睹了他的身体健康状况,皱起眉心,“如果你不想被我骂的话,你现在就去洗澡睡觉,刻不容缓。”
徐雪垂感觉自己的脸颊两侧富有了人间情味,速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洗澡的屋内有一面铜镜,徐雪垂对着镜子,这时候才猛然地发现,自己原来脸红了一路。
晚上休息的房间离梁铅华的屋子很遥远,徐雪垂没有疑心病,在星空还未完全觉醒前,就早早地睡下。
一夜无梦,是徐雪垂这十八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