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憩霞镇气候炎热,镇子里的人却极爱辛辣的食物,特别享受大汗淋漓的畅快。镇上有家拌面小馆,用最地道的辣椒秘制而成灼酱,加上各类肉烩拌入面片面丝,一天要营业七八个时辰,时时食客如织。
烈如秋下山少不得要光顾这家灼酱拌面馆。刚至黎明,店里食客不多,掌柜正陪着两个官家的信差,就着几碟小菜饮酒闲聊。
烈如秋是老熟人,不需掌柜吩咐,小二就麻利地给他端来平素爱吃的红油牛肉拌面。
烈如秋还没吃上几口,听到信差们提到“暮宗山”,不由多了几分关注。
掌柜一边斟酒,一边问道:“差官,你们说妖人真会到憩霞镇来吗?”
一个差官喝着酒,另一个笑道:“不管他们来不来,这是圣帝颁布的缉捕令,去过暮宗山的那十来个小妖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但是,怎么让他们逃出暮宗山的?不是说几个郡王亲自去抓人了吗?”
“去抓人是没错,但是真正要抓的不只是妖人……”
“除去妖人以外,帝宫指名道姓要抓的是一个叫天弃的少年。”
“天弃?!”烈如秋惊呼一声,不顾众人的讶异,急切地问道:“为什么要抓他?他现在被抓到了没有?”
差官黯然言道:“要是抓到他就好了,现在啊……唉!憋屈!”
另一人也叹,“一场几百人的围剿大战,不仅圣物没有抢到,反倒丢了三件神器。也活该那小子命短,结交北冥的妖人能有什么好结果?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无全尸……”
“他死了?!”烈如秋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确定说的是岚先生的弟子天弃?”
“不然呢?这几天还有哪个人敢自称天弃?”差官苦笑一声,“那小子身上带着圣物和神器,被人族和妖族围杀,身受重伤坠入潜龙渊,那是几千丈深的天涧,摔下去不是粉身碎骨吗?”
“那……”烈如秋仍是不信,“他们去涧底找过没有?确认了吗?”
“当然找了。关系着圣物和神器呢!可惜什么都没有捞到。所以,现在急着要抓住逃走的那些妖人,总要有人为这件事背责吧……”
烈如秋再无半点食欲,往桌上扔了几枚铜板就离开了小馆。
再偏僻的地方也有消息灵通的,那便是商贾往来频繁之所:钱庄。恰好烈如秋与镇上最大的钱庄关系匪浅,而这憩霞庄恰巧是天族经营的钱庄。
天族钱庄与众不同,门楣招牌并无钱币模样,甚至若非事先了解的人,都不知道这座清雅的庄园乃是通兑钱币商谈贸易的地方。
庄园由雪白石墙围住,墙上浮雕牡丹,雍容华贵。淡青色的正门五间,左右四门上细雕松柏,雅淡清新。正中大门斜斜地镶嵌着一支羊脂玉石长笛。
石墙与正门均是玄色飞檐,兽首林立。进入大门,两边是白石游廊,当中清溪穿流,鱼虾嬉戏。游廊尽头,三幢白墙青蔓黑檐的两层小楼临水而立。小楼后面石林与树木交织,影影绰绰,倍添韵致。
此时方值卯时,朝霞初现,鎏金畅上颇为安静,大多数商铺酒楼钱庄仍是大门紧闭。
烈如秋根本没有理会时辰尚早,径直走向憩霞庄拍响大门。
过了一会儿,庄园右侧偏门开启,一个身穿雪色锦衫的年轻人探出头,口中颇为不悦地问道:“尚未启业,谁在拍门?”
烈如秋笑道:“千和,我有要紧事。庄主在吗?”
千和一见是烈如秋,一边将他让进门内,一边有些无奈地说道:“我说秋公子,这么早,有什么事情这样着急?我父亲不在庄里。”
“庄主去哪儿了?”
“昨天深夜收到总庄主的急信,连夜赶往郡都的漠城庄去了。”
“啊?什么急信?难道也跟暮宗山有关?”
“秋公子真是机敏过人呀!”千和笑嘻嘻地领着烈如秋在茶案边坐下,热情地煮水洗盏,“这一次啊,人族在暮宗山算是颜面扫地喽!”
“你快跟我说说,那个叫天弃的少年真的死了吗?”
“那还能有假?死得不能再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几天才上了榜名,怎么就没了?”
“哦对!你是看过榜名的,说他得到了圣物,对吧?他是灵族血脉,这是第一个疑点。世人都知道,自从魔君死后,灵族就以玉灵山为界,从不涉足江湖。他们居住的地界,如果没有灵族人领路,根本就无法出入。可以这么说,一百多年来,灵族的人就没有离开过玉灵山。”
“所以呢?这算什么疑点?”
千和笑道:“那他是怎么得到岚先生的青睐的?”
“大概是岚先生亲自考查过?”
“岚先生立过誓,绝不离开悬镜崖,也绝不染指世事。”千和耸耸肩,“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弃离开悬镜崖的时候是没有修为的,初评里说得很明白,他入坐忘境仅有一天,也就是进了暮宗山以后他才开始修行。这不奇怪吗?”
“然后呢?”烈如秋追问道:“圣帝要他交出圣物,他不肯,所以就争斗起来了?”
“没错!帝宫与几个郡王之间的急信及诏谕,并非机密。最先,圣帝急诏令晏郡王点将派兵前往暮宗山围剿妖族,几次交手过后,妖人没杀到,反倒让天弃突破境界点亮命星,将神器残魂矛抢了去。”
“他不是刚刚才入坐忘境吗?”烈如秋不敢置信地嚷道:“就一两天的时间?怎么可能?”
千和也顾不上斟茶了,解释道:“秋公子先别惊奇,更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还在后面哩!晏郡王带着兵将百余人,还有飞刀门的几个弟子相助,却弄丢了神器,不得不向圣都和宁郡王求援。”
“宁郡王也去暮宗山了?”
“嗯。不仅如此,圣帝再发急诏,令齐郡王点将领兵,而且诏谕由抓人改为格杀勿论。然而,宁郡王依然不敌天弃,失了神器灭灵戟。这时,三位郡王终于决定联手,加上御风堂的堂主和几名弟子,合力将天弃围在潜龙峪,也就是暮宗山西端的出口处。”
烈如秋暗暗算了一算,不禁忿然:“对付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然用到这么大的阵仗。其实,他也没做什么恶事呀!”
“秋公子啊,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魔君当年得到圣物的时候同样不到弱冠之年,修为境界举世无敌。后来怎么样了?他借着圣物的神力纵横时光数百年,也祸害了世间数百年。现在又冒出一个这样的少年,你说你能不怕吗?”
“可是,他是岚先生的弟子。作为人族首屈一指的大圣贤,岚先生教出来的弟子,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徒吧?”
“是不是大奸大恶已经无法考究了。反正最后他得到了第一神器断念斧,据说还是落木族人送给他的。你大概不知道,当年剿魔大战中,战神齐焕濯正是凭借断念斧,以一己之力将落木族杀得几近灭族。落木族视齐氏为世仇,却将灭族杀器拱手予人,其中恐怕少不了某些肮脏的交易。”
“所以,他们认为天弃勾结妖族?”
“不管怎样,天弃既然已经得到圣物,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就算他再次突破境界,聚星成阵,终究是一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数百人的围杀。”
烈如秋仍旧不甘心,“他只是坠入深涧了吧?怎么就确认他死了呢?”
“你知道落木族的绝招是什么吗?是瘴毒。这种妖毒只要身上沾上一点,蚀肌化骨,任你多高的修为,只要片刻功夫就化为一滩尸水。暮宗山里不是只有落木族,还有孤烟族和云泽族,一个擅使幻毒,一个善用巫毒,而且所有的妖毒都是没有解药的。先且不说天弃被人族的杀阵所伤,仅是中了这些妖毒就没有生还的可能,还不等他坠至涧底都已经死透了。”
“那圣物和神器呢?找到没有?”
千和摇了摇头,“天弃有一把木琴,应该也是一件品级极高的法器,可以收纳许多物件,功用跟乾坤囊差不多。他肯定是将随身物品收纳在木琴里面,偏偏木器是抵挡不了瘴毒腐蚀的。可想而知,圣物与神器大约都化为虚无了。幸亏圣帝及时劝回了平郡王,否则斩心刀也难逃此劫。天君圣主封赐的四大神器,如今丢了三个,为了平息神域的怒火,圣帝诏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人族地界缉捕妖人,同时令人在潜龙涧底反复搜寻。”
烈如秋有些意难平,“那悬镜崖呢?岚先生有什么说法?”
“没有。悬镜崖的弟子一旦离开师门,就与悬镜崖再无干系。况且岚先生也不问世事。”
“还有御心族呢?”烈如秋愤慨言道:“我怎么觉得御心族没安好心呢?他们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天弃得了圣物,甚至派出仙鹤传书,急不可耐地将暮宗山的事昭告各门各派,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千和点头应和:“我也是这么想的。御心族都隐居两百年了,现在趁着神域避世天君闭关,突然出来搞这么一出,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唉!”烈如秋无比遗憾地深叹一声,“他就这么死了,真可惜!”
千和不以为然,“就算御心族做得不太地道,但是也没什么可惜的。若是放任这样的人离开暮宗山,还不知要在世间掀起怎样的风浪。用圣物和神器换一个太平盛世,不好吗?我觉得挺值的。”
道理虽是如此,烈如秋却难淡然。那不是圣物与神器换取的,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他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神奇少年。
暮宗山的事被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妖人一个没有抓到,涧底的搜寻一无所获,神域那边没有丝毫音讯,圣帝将牵涉的几个郡王与总将一番贬责之后,再无后续。于是,人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将其淡忘了。
然而,烈如秋却忘不掉。曾经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少年,让他不得不心悦诚服,却再也无缘相见。
有句话说得好:化遗憾为动力。
烈如秋修行更加勤奋,频频前往曦和山的隐乌道修习炽息,从每月一次改成半月一次,后又改为十日、五日,甚至是三日便去一回,眼见距离聚星成阵触手可及。
数月时光弹指而过,转眼来到兰月,正是曦和山最为酷热的季节。这天刚到卯时,烈如秋又一次来到隐乌道。
话说隐乌道,乃是曦和山腹中温度最高的一条百丈长的熔岩隧道,隧道尽头是一个方圆百丈的熔浆湖泊,内含气息醇净而又霸道,最为适合修习炽息。寻常人入不得隐乌道,只有烈焰庄的弟子能在此处待上一时半刻。
烈如秋甫一进入隧道,立即察觉到异样:隧道尽头隐隐散出一道寒息。在如此高温的地方还能感知到寒息,只能说明寒息非同小可。
果然,烈如秋在熔浆湖畔发现一人,端坐于熔岩旁,双目紧闭,周身散着森冷浓重的寒意。
烈如秋停下脚步,远远地喝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石雕。
烈如秋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借着火红的熔浆悄悄打量,看模样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素锦长衫,黑色长发系着一条银缎发带,少许发丝披散在肩头。面目清俊,神态安宁,仿佛熟睡一般,全然不知身边多了一个人。
烈如秋仔细探了探,发现少年毫无修为,寒冷的身躯就像是从千年冰川中挖出来的,若不是平稳的呼吸,跟冻尸没有两样。
烈如秋又唤了几声:“喂!你是什么人?听到我说话吗?”
少年还是一动不动,烈如秋暗想:“他是谁?难道他听不到我说话吗?莫非患有耳疾?”
“他身上的寒息当真是恐怖。在这隐乌道内,相距数丈都能感知到透骨之寒。”
“心脉间没有修行气息,难道他是天生的寒息?”
“不可能是天生的吧。要是天生寒体,必定早就来到曦和山驱寒了。三天前我来隐乌道时,并未见到此人。可见,这寒息肯定不是天生而来。”
“他是遭受了极寒重伤导致修为全无了吧?”
想到这里,烈如秋不可避免地开始推测:“什么人能发出如此极致的寒息?应该没有吧?除非是被灭灵戟与残魂矛两大神器的星阵同时击中。”
“不过,这两大神器在两百天之前就已经失踪了。他不可能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过了这么久之后才到这里驱寒,应该早就死了。除非是个妖孽。”
“诶,如若他是个妖孽,怎么我来了这么许久,他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应该突然暴起,一击将我灭口吗?哦对了,他听不见,又闭着眼,加上没有修为,大概都不知道有人来了。”
“都已经修为全无了,怎么可能是妖孽?他当真是幸运,恰恰遇到我这样的大善人,否则,他在这里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烈如秋犹豫半晌,最后决定:算了,他驱他的寒息,我修我的炽息,只当是互不存在。
一个时辰之后,烈如秋再次看向少年,当真是纹丝未动。他这边将炽息搅得热火朝天,少年的周身仍是一片寒意,像是被一道厚厚的冰墙紧紧包裹,让人望而却步。
烈如秋想道: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呢?他身有残疾,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真是十分可怜。
走到咫尺处,烈如秋莫名一阵胆寒,这个少年似乎有种不容侵犯的气度,让人不得不停下所有的举动。
烈如秋转了转念头:我要是突然拍他一下,会不会吓着他?且罢,下次再来时,他若是睁眼,再跟他打招呼吧。
来到隐乌道超过了一个时辰,已是烈如秋能够承受的极限。他瞟了几眼少年,就此离开了。
回到烈焰庄后,烈如秋不禁有些后悔:怎么着也应该问一下他是否需要帮助,孤身一人待在熔浆四溅的湖畔,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第二日清晨,烈如秋带着酒水食盒再次来到隐乌道,那少年仍然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似是入定一般。
烈如秋怕扰了他的冥思,便离得远远地修行。一个时辰后,他又犹豫了:可是,这少年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我若是贸然推醒他,会不会很无礼?嗯,这些吃食与酒水先放在他身边,待他睁开眼就能知道有人来过隐乌道了。我明天再来看他……
然而第三天,少年不见了。
隐乌道内的寒息并未散尽,烈如秋十分肯定:少年刚刚离开不久。
再看食盒酒水,根本没有动过。
烈如秋有点气馁:“我本来是打算帮助他的,却把他吓跑了,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到这里。他那种程度的寒息,就算是暴晒在烈日下也会觉得透骨之寒,不用多久心脉就会冰封……”
“他是不是不愿受人施舍?还是不愿让人看到他重伤的模样?”
“莫不是发觉有人到了此处,不愿与人交往就离开了?”
“也许他只是暂时出去了。我先修习,说不定等会儿他就回来了。”
一个时辰过后,待星辉散去,少年并没有回来。
烈如秋开始自责:“哎呀!是不是我过于冒失,他特意躲起来了。”
“他肯定还会回到隐乌道,我就不信再也遇不到他。不然,他还以为我是什么恶人歹徒。”
“如我这般玉树临风的正人君子,他只要亲眼,一定不会有所顾忌。嗯!我明日再来。”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烈如秋每天带着各式瓜果准时来到隐乌道。尽管次次扑空,被人无视,烈如秋始终锲而不舍,想要结识神秘少年的愿望愈发强烈。
直到兰月廿十日,烈如秋起了个早,悄悄躲着三师兄,提前大半个时辰离开烈焰庄来到隐乌道,终于逮住了少年。
烈如秋藏不住内心的欣喜,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会回隐乌道的!”
话音刚落,却见少年睁开双眼看过来。
烈如秋并未多想,只顾打开话匣子,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打着手势:“你体内的寒息是怎么回事?哦对了,你是听不见我说话的,但是我会手语。那还是几年前一个好友教给我的。说起这个人,那也真是非常悲惨。只因一场意外,他被施家法断了舌头。话说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身上这种寒息,肯定不能离开隐乌道太久的,不然定会冻个半死。就算是在曦和山这种地方,那也不例外。我给你带的瓜果,你怎么动都不动?真是枉费我的一片心意。是不是因为发觉我来到隐乌道,你就特意躲避出去了?你放心,我没有将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诶,我忘记问了,你是怎么受的伤?你受伤之前有过修行吗?还是因为受伤导致修为尽失?你是天生聋哑吗?还是因为受伤导致听力受阻?不如我带你去镇上找大夫看看吧,说不定可以治愈。手语太麻烦了,你能看懂我的意思吗?对了对了,我还没有问,你是谁?从何处来到曦和山?我以前从未见过你……”
那少年终是忍不住,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探入烈如秋的心海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骤然听到脑袋中发出的声音,烈如秋不由惊得向后一跃,“你怎么会在我的脑袋里面说话?那你岂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听得到你在说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烈焰庄的烈如秋。你听说过‘烈焰胜火心有义,君子如玉世无双’的烈焰庄吗?我是‘如’字辈弟子,秋天的秋。你是谁?你既然听得到我说话,为啥一直不搭理我?”
少年没有回答,又问道:“烈如秋,憩霞镇上是否有天族钱庄?”
“当然有。你是要兑换钱币还是要找人?我对憩霞镇可是熟得很。”
少年从袖袋抽出一张绢纸放在面前的地上,说道:“你将这张通票直接交给钱庄的庄主。”
烈如秋从地上捡起通票,看着上面的印鉴乃是一个十分古怪的符号,问道:“这是什么符号?看着怎么这般怪异。这是空白的通票,我要是随便填个数字,是不是就可以拿到现钱了?你不会是谋陷我的吧?比如,那种见字如命的暗号,持此通票者格杀勿论。”
“你若是害怕,尽管置之不理。当然,想要填写多少数额也随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憩霞镇是我的地盘,钱庄的庄主也是相识。再说,你乃一个残疾重伤毫无修为的小孩,我更无理由害怕。你且在此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