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龚箭细细回想起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范天雷真正发火,没有大声的责骂,没有激动的语气,没有批评的眼神,有的只是冰冷近乎于没有表情的表情,有的只是在陈善明包扎好伤口后立刻将他赶到操场上罚站的严厉。
龚箭怕了,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总是面带笑容,属下犯了错也不过直起嗓子吼几句的首长会有如此狠硬的一面。
陈善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什么“不计后果”,“恃宠而骄”,“不像个军人”,别说陈善明,龚箭在旁边听着都难受,所以造成日后只要范天雷一出手龚箭就只有听话的份局面的,倒不是他自己曾被范教整得有多惨过,而是对于这次陈善明事件印象太深了。
初秋的夜晚寒意浸人,躺在床上的龚箭听着屋外簌簌作响的树叶,怎么也合不了眼,明明他也违反纪律了,却没有受罚,好像范教的怒火全冲陈善明一个人去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担心那个带伤罚站的人。不是没有试着求情,却被苗狼在那人眼神的示意下拉走了……
就在耐心耗光,猛地从床上坐起打算出门找人时,宿舍的门打开了,陈善明走了进来,往日挺拔的身影竟显得疲惫异常。
龚箭盯着那人拖着脚步拿盆打算出去洗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好吧?”
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的陈善明脚步一滞,回头诧异道:“你还没睡啊?都快四点了。”黑漆漆的,他竟然都没有注意到龚箭坐在床上盯着自己,警惕性什么时候差到了这种地步。
“范教今天怎么了?”无论是从直觉角度还是从他俩某些对话推断,龚箭都能感觉到范天雷发火的原因不单是陈善明冲动抗命。
“没怎么,我惹他生气了。”轻描淡写地一句,陈善明就走了出去,只是在带上门的时候添了一句,“睡吧,明天还要去送向成。”
龚箭能够确定陈善明在提到那个名字时尾音的颤抖,失去亲密战友无疑是巨大的伤痛,但绝不仅止于此……不肯说吗?龚箭死死盯着关上的房门,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人强大伪装下的真正人格,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龚箭现在对此有莫大的兴趣,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种兴趣或许已经超过了正常范畴……
后半夜龚箭一直睡得不太踏实,半梦半醒间尽是那些血腥的画面,从自己惊慌失措下杀的第一个人再到白天那个脑后开出鲜艳血花的狙击手……这是都是从前的自己想过有没想到的东西,曾经自信地以为自己会无所畏惧,但事到临头还是被生命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战友的,抑或是敌人的,生命都是如此脆弱……他突然很想知道陈善明在自己这个阶段是怎样度过的,是要经历过多少才能做到像现在这样对生命如此淡然甚至漠然……
“不!!!”
龚箭一下子睁开眼,听到上铺传来的粗重喘息声才确定那句叫喊并非来自自己的梦靥。
抬手敲敲床板,问道:“怎么了?”一向露着坏笑的陈连长今天太反常了。
“没什么……”低沉压抑的声音从上铺传来,一下子惹火了龚箭。
又不说!
从床上跳下来,按亮电灯,龚箭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上铺,恰好看见陈善明抬手遮住了眼睛。
“干什么!”陈善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恼意。
可惜蹲在床尾的龚上尉不为所动,直接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陈善明坐了起来,看向龚箭,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向成死了,死在我眼前。”
“逝者已去……别太难过……”犹犹豫豫地说出这句自己听着都苍白的安慰,龚箭其实更为后怕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灵光一现,想到那个狙击手,那么现在躺在冰冷灵柩里的就是眼前这个家伙了。
“龚箭你不明白……”陈善明轻轻摇着头,“我和向成在地方部队就认识了,他射击天赋特别好,真的……或许比不上你,但是真的真的非常,优秀……呵……”陈善明想起了什么似的苦笑一声,“当初我还建议过范教让你当他的观察手,如果范教答应了,会不会……”
龚箭无言以对。
之前建立的某种印象正在迅速崩塌,眼前这个数度哽咽的男人或许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坚韧如铁。龚箭与梁向成不过点头之交,尽管也为战友的逝去而悲伤愤怒,却无从感受到那样深刻的哀恸。
“他才那么年轻,比你还小一岁……范教前两天还在说要给他提干……”强忍着泪水的陈善明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继续说了下去,“他家里还有一个未婚妻在等他,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可他就这么死了……我怎么就忘了那个狙击手呢……”
“陈善明!”龚箭本能地想打断眼前这个人语无伦次的叙述,可陈善明的语速却越来越快。
“我不应该忘记的!我应该早点提醒他的!这样他就不会死!都是我的错……”
“停下!”龚箭伸出手扶住陈善明的肩膀,低吼道。
陈善明终于再也憋不下去,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簌簌流了下来。
龚箭迟疑了一下,就主动靠近陈善明,把人拉进了自己怀里,低声耳语道:“这不是你的错,让他安息吧。”
将额头抵在龚箭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迷彩汗衫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暖暖的体温,陈善明不自觉地就用双手环绕住了那人的腰。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缺少安全感的人,但此时此刻,他无比贪恋手下瘦削腰身带来的温暖与踏实。
龚箭被腰间的手弄得有点痒,却没有推开他的想法。平日里强大狡黠的陈连长此刻抱着自己哭得像个孩子,这不是谁都看得到的,龚箭有点得意地想,丝毫没有注意到今天自己的行为已经彻底超越了好奇的范畴。
一时的情绪失控过去,陈善明撒开手,头疼般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忽略掉陈连长疑似尴尬的表现,龚箭还不打算就这样结束今天难得的对话:“范教到底因为什么罚你罚得这么狠?”
“因为我差点害死你。”沙哑而泛苦的语调听得龚箭心里一窒。
“那跟你没关系!”下意识就提高了音量。
陈善明却只是苦笑着摇头:“你知道猎鹰吗?”
龚箭点头又摇头,猎鹰这个名字太为熟悉了,但又像是特战旅的一个禁忌,没有人愿意多谈这个当年的第一神枪手。
“如果不是范教半路杀出来,他会是我的师傅……”时至今日,陈善明依旧可以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最终选择跟随范教时,猎鹰脸上那无奈又包容的表情,与之相对的是范教得意而放肆的笑容,他们那好似一个人的默契与情谊……
“所以呢?”龚箭疑惑的问话打断了陈善明的回忆。
“范教是他的观察手,在一次战役中,他为了救范教牺牲了。”惊心动魄的过程最终用一句简单的陈述句概括,陈善明不觉得自己今晚还有这个心力去翻检那些过于悲伤的记忆。
“你参加了那场战役?”龚箭问得小心翼翼。
看到那人点头表示肯定,仿佛一道天光划破混沌,所有的问题都开始迎刃而解。
为什么范天雷前所未有地发了如此一场大火?
为什么一向爱顶嘴的陈连长这次一声不吭?
又为什么陈善明始终游离在组合之外,不愿融入?
他们害怕的其实是同一件事,范天雷差点就在陈善明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因为一时的疏忽害死了自己最为亲密的战友,而陈善明则从未逃离出两位师长留下的阴影。
“小龚,下去睡觉吧……”陈善明第三次试图结束这段对话。
“所以你根本不想要搭档,无论是谁。而我,只是不想和你做搭档。”两人互不顺眼的本质原因被龚箭极为平静地说出,在这种情况下,改变陈善明显然要比改变自己难得多,而他龚箭,向来喜欢做有挑战性的事情。
陈善明点头,苦笑道:“我明天跟范教说,他这次会同意的。”既然龚箭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就已经再无转圜余地,他们实在没了继续做搭档的理由,这好像是自己早就想要的结果,可为什么刚刚说出那句话时却是满心的苦涩?
“从现在开始,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你要对我负责。至于你愿不愿意全然信任于我,随便你!”说完,龚箭就麻利地爬下了床,回到自己的地方。
陈善明瞪着龚箭刚才坐的地方,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