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1
我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人们虔诚地跪在我面前，明明有什么挡在我的面前，我却能清楚地看见。
而后，不远处传来悦耳的声音，我想离开这狭小的空间，只一念想，就看到被称作巫女的女子，手执神乐铃起舞。
他们将我称作神，虔诚地祈祷能与心爱之人结缘。
亦或是，友情长久之类。
我也不知晓，我是否有他们口中所说的神力，只是见到他们微笑着回到我的神社还愿时，总会十分开心。
那时候，是信仰之力最强盛的时候，我也有幸得以透过那层遮挡，将许愿之人的面容亲眼所见。
但是，那仅仅，只是从前。
后来的我，时常感觉困倦，那悦耳的乐曲好似很久才能听到一次，跪拜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完全不见。
我还记得舞跳的最好的巫女，而她的背也渐渐弯曲，走路颤巍巍，为我擦拭时，满是皱纹的脸不再年轻。
我记得她与我说的最后一句。
“如果神真能听得见的话，请保佑你的信徒，可以在这糟糕的年头活下去。”
而后，是一声长叹和一句喃喃。
“可是结缘的神又怎么能保平安呢？”
2
这次醒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只知道门口飘进的红色的枫叶，好似已到秋天。
失去了人气的建筑，果然格外脆弱了些，阳光透着破碎的瓦片照的我仰起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站起身，这样想，便这样做了，忽听得一声巨响，惊地山间的动物慌不择路地奔逃。
我的视线偏转，看到了更远处，那是一具不知道放置了多久的枯骨，她身上的肉早已被山林间的小动物吞吃殆尽，但我想，我是认识她的。我当然记得那身洗的已然有些泛白的巫女服。
又一声巨响，或者应该说，我看到了一阵火光。
神会感觉痛吗？
我只是有些困倦罢了，在一片火光中，我的双眼渐渐闭上。
3
这一次和之前许多次都不一样，我清楚的知道，我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出不去，打不开。
比起往昔的宅院，此间堆满了纸叠的小人，唯一不变的，便是绑住两个小人的丝线。
不久，我便知此次醒来的原因。
门，悄然开启。
我尝试伸手，一阵刺痛感由指尖爬遍全身。
出不去，我应当知晓是爬不出去的，但是不行，早已失去神通的我连薄薄的纸门都无法突破，我早已不是神祇。
那种感情应当叫做恐惧。
我不由想起那陪伴我数十年巫女。人若是死了，还剩一具枯骨，那等神死了，还剩什么？
不应当如此，此事应有转机。
4
打开门的，是一个满脸忧虑，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少女。
她从怀里拿出粗布包着两个纸折小人，她小心翼翼碰着小人放进神龛里。
只一瞬，我透过纸门，看见了双手合十，虔诚跪拜的少女。
“神啊，希望我与他哪怕相隔万里……”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远处的声音打断。
“你这是做什么？他明天就要上战场了，很可能性命不保的，也只有你，会相信那些人的鬼话，如果真的有神，早该结束这该死的战争了，怎么可能还会……”
她没等那人走近，面上一面沉寂，虔诚摆上山间新采的桃子，起身快速奔向远处。
这一次，我看着她的背影走了很久，直到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我没有继续尝试推开门，而是看着一堆泛黄小人之上，那干净整洁的两个小人。
结缘的神，又怎么能阻止战争呢？
5
我已很久没有感觉到困倦，说来也怪，自那天起，我便再也未曾见过，当时那位少女，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眼前似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对于门外期待世界，也只是隐隐有一点感觉。
例如，前几日，来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骨瘦如柴，因为消瘦而突出的眼瞳满是恐惧。
我眼见着，她被一个壮汉按倒在神龛前扑腾着却毫无抵抗之力，挣扎间，她无意打开了我眼前的门，让我更清楚地看见，只片刻，被扼住喉咙的她头偏向我，双眼慢慢失去焦距。
那男人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手上身上动作仍是不停。她破碎的身体，在那人离开后，安静躺在原地。
如果我也有身体的话……
看着她，我突然升起这个念头，慢慢的慢慢的，我伸出手，将她的身体，拉入神龛之中。
她的身体太大了，又很脆弱，轻轻用力，骨头就断了。
6
再见到那少女时，或许不能称为少女，她的眼角眉梢，爬上了皱纹，黑发中掺着几丝银白。
她这次提着一个篮子。
先是拿着锄头细心除去神龛周围爬满的野草，又拿着粗布沾水细心擦拭着神龛周围。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年迈的巫女。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打扫好一切之后，她在我的神龛前。
静坐了许久。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7
关于，一个少女，与一个逃兵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她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能和喜欢的人相守一生。
他们逃去了一个偏远的村庄，也是甜蜜过一阵，接着被现实总总磨平了棱角，生活平淡时，男人想起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家人。
所有的郁郁不得志，全都化成了一声声责骂。
一次醉酒后，扛不起枪的手臂，拿起了砍好的木柴。
酒醒后，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着自从当了逃兵之后，内心中日惶惶不安的感受，没有勇气再上战场，也没有勇气面对良心的不安。
她苦笑:“也怪我年轻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那夜他来找我时，我看着他忐忑的脸，只有欢喜。”
她的未尽之语，只在许久之后，化成了一句浅浅的叹声。
她最后对我说:“神啊，他并非我的良缘。”
她笑着，眼角却湿了，她拿起那时小心翼翼放进神龛的小人，一刀剪断。
掉落在地上的小人身边，还留下了那把有些磨损的破旧小剪刀。
她步履蹒跚下阶梯的时候，我久违感到一丝困倦。慢慢闭上了眼。
梨香
1
“我可以和你们做朋友吗？”
那天我鼓足勇气对着前座的女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们相互对视意味不明的笑了。
“新同学，你听过一个传说吗？”
不明白为什么会扯到这件事情的我还是下意识的回问了一句。
“什么？”
“传说，在这个村子，有一个非常灵验的神明，只要你向她许愿，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都会灵验。”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表情严肃的对我说着。
“它的神龛很近哦，就在学校后山，你看到那个鸟居了吗，就在鸟居的旁边。”
她伸手指向窗外，远远的山上确实可以看见一个鸟居的身影。
“只要你有勇气……”
一个短发的女孩刚说这一句，就被旁边的光头男孩打断。
“许愿是要带信物的，要将纸折的小人虔诚放进神龛，跪拜许愿才会实现。”
最后他们看着我笑着说。
“新同学，你会去的吧。”
2
看着梨香动作笨拙地叠小人的样子，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整理起了东西，看着她的身影朝着后山走去的时候，麻花辫女孩有些埋怨，“你怎么能这么说？到时候她还怎么相信？”
短发女孩抓着包的手紧了紧，有些小心地道说了一句“抱歉。”
“好了好了，新同学不是去了嘛，她也是怕你说出这是校园怪谈的事情。”
很快，光头男孩出来打圆场，三个人陆续离开教室。
“不过你们相信那个怪谈吗？“
“只要把信物放进神龛，祂就会实现你的愿望，但是不管结局如何，一定会在一起，硬要分开的话，会付出代价那个怪谈？”
“之前有个学姐不是突然疯了嘛，听说就是向祂许愿了。可惜她的心上人走山路被落石砸死。”
“不是有人说是男孩子喜欢上别人了嘛。”
“我听到的版本不是这样的，就说那男孩死了之后，”光头男孩快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双手成爪“变成厉鬼日日纠缠在学姐身边。”
两个女孩被吓得惊呼了一声，看男孩捧腹大笑的样子，恼羞成怒追着男孩跑。
3
看看渐渐变黑的天色，我忐忑不安地爬上台阶。
直到看到那个有些破旧的神龛时，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突然想起很多天之前，也有类似的心情。
拿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坐车陪妈妈回乡下，看着车外飞速倒退的稻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叹了口气。
原本被称作家的地方，已经没有可以踏脚的余地。
他们好像每天都在争吵，互相埋怨，锅碗瓢盆碎了一地，而后是声嘶力竭的咒骂。
妈妈开车出门时，对我说:“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有什么想要带走的，赶快拿。”
以前，我很少来外婆的小屋，这里太破旧了，下了雨泥巴路不好走，沾湿了我漂亮的公主裙，我记得那时我哭在爸爸怀里哭了好久，后面爸爸一路抱着我走进了这个小屋。
不算慈祥的外婆板着脸道:“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好像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路依旧难走，只是听说前几年新建了一所学校，上学不用走那么久山路了。
这些话，都是吃饭时，外婆和妈妈说的。
“之后还走吗？”
外婆问妈妈，明明在意的不了，却用着无所谓的语气。
妈妈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屋内沉闷的氛围压得我喘不过气。吃完就跑了出去。
4
妈妈和外婆聊了好久，出来时，两个人眼眶都有点红。
入学手续办的很快，只是来的第二天，妈妈就把新的校服放在了我的房间。
她牵着我走进那个远远看着就有些简陋的校舍。什么都没有和我说，我想回头看看，她是不是在门口看着我一个人走进去，回头只看到那个步履飞快，离我越来越远的身影。
陌生的环境，让我有些拘谨，自我介绍的时候，紧张的结巴了一下。除了名字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师看出了我的尴尬，叫我回到了自己位子。
5
都已经到这里了，再说，他们都说很灵验的。
想着，我慢慢跪在神龛前，只是周围空无一人，让我有些害怕。
看着神龛里成双成对，或旧或新的小人上面都绑着白色的细丝，我有些愣怔。
这么多人都许愿的话，应该是一个很灵验的神灵吧。
那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其实我并未想好，只是轻轻的，把有些简陋的小纸人放进了神龛，双手合十的时候，我轻声说:“我想有一个朋友。”
6
我扯了扯衣袖，捡起地上的书包站起了身。
转身前，余光瞥见，神龛的纸门似乎动了一下。
回头细看，微开的门缝被风吹的大了些。
可能是之前没有关严吧。
一阵风吹过，虽是夏日，夜间的山林依旧有些凉意，我回头往山下跑去。
太晚了，不早些回去的话，妈妈要担心了。
……
一只瘦弱腐烂指骨裸露的手，拿着纸人伸出了神龛，在月光下翻转了几轮。
一根纤细的丝线顺着手腕，慢慢爬上了小人，转了几圈。
而后那手变得苍白瘦削，慢慢收回了神龛。
7
从那次许愿之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前座依旧很热闹，只是每当我想尝试和她们搭话的时候，她们总是很快的更换话题，将我忽视个彻底。
说不失落肯定是骗人的。
所以，那天放学后，我再一次来到了学校后山。
踏上阶梯的时候，我想了很多。
是因为祈愿的时候没有献上贡品吗？
还是因为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有个确切目标所以愿望无法传达。
又或者是神也觉得，我是一个麻烦不值得获得爱的小孩？
想着想着，步伐变得沉重了起来。
8
我停在那，思考着要不还是回去的时候，抬头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年纪和我相仿，在夕阳下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她披着黑色的长发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裙子，蹲在那仔细观察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
嘴比脑子快，说完这句话之后，自觉有些失礼的我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她伸手指向那个地方，示意我看过去。
“是蝴蝶哦。”
一只刚从茧里爬出的蝴蝶翅膀还有些卷曲，它趴在茧上翅膀慢慢舒展开。
我不自觉蹲在她身边，看着蝴蝶舒展开美丽的翅膀，慢慢飞走。
想起身时，才发觉蹲了太久，腿有些发麻。
她扶了我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了谢。
那天我们看着蝴蝶飞走后，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挥手道别。
只是我觉得，不用再去寻找一个答案了，下山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她看着有些瘦，下一次，如果能遇到她的话，给她带些好吃的吧。
……
蝴蝶翩翩飞舞，却被枝头的蛛网捕获，越缠越紧，最后落在地上的，只剩下残破的翅膀碎片。
9
后来几天，只要是晴朗的好天气，我就会带着一些小东西来找她。
说来也巧，每次都可以碰到她。
慢慢的，我觉得和她的关系近了不少。
她会耐心倾听我的烦恼，只是很少和我说她的事情。
至少在我心里，她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但我还不太清楚她的想法。
于是那天我问她:“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她好像有些惊讶了一瞬，还是笑着伸出了小拇指:“好哦，要来拉钩吗？”
老实说我觉得这样确定友情的方式有点幼稚，有点扭捏地伸出了手指。
她说:“那就说好啦，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哦。”
可能是那时，实现了心愿的我太过于欣喜。
我忽视了，为什么只是交朋友就要说这么严重的话。
还是点了点头。
她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提醒我:“天快黑了，早点回去吧，不然梨香的家里人要担心了。”
10
我问过她为什么没有上学的事情。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对我说:“我的身体不大好，所以家人带我在这里修养，等好一些了，应该就可以去上学了。”
然后她问我:“梨香喜欢上学吗？可以和我说说梨香在学校的生活吗？”
她可能是察觉了我的表情有些僵硬，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而是很快转移了话题，拉着我的手说去山里摘果子。
她说:“等你想说啦，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和我说哦，我会实现梨香所有的愿望。”
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个浅浅的笑容。
其实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校园的生活一直让我感觉有些压抑，具体说起来，那些同学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只是明显的忽视和疏离把排斥感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经常感觉不自在，但又说不上来，我甚至不明白他们排斥我的原因。
这些又该怎么诉说呢？
11
第二天，那个扎麻花辫的女孩走到了我的桌前，冷着脸和我说:“梨香，老师找你。”
说完就走了，脚步飞快。
我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教室的时候听到他们好像在讨论我。
男声说:“等下某人受委屈了又要告老师了。表面和平还是要维持一下的嘛。”
紧接着，那个麻花辫女孩说:“我知道，但我就是不喜欢她，城里来的了不起吗，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就不想和她好好说话。”
末了，愤愤不平加了一句:“还老是告老师。”
我猛的推开门，忍着泪意步履飞快走回座位，上课铃响了，他们没有继续交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这些事情，他们和她不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在直面别人对自己恶意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而这些翻滚的情绪，在我放学后看到她的时候，再也压抑不住。
我抱着她哭了起来。
12
我知道我哭的很大声，也很难看，说的话含含糊糊的，语句也不通顺。
就像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讨厌，但那时候我脑袋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他们既然讨厌我，那我也讨厌他们。
我承认这有赌气的成分，或许他们并不会在意。
但在那时候，可能是太生气了，我甚至在想，要是他们消失就好了。
她耐心听完我絮絮叨叨的内容，问我:“那你现在是这么想的呢？”
那句盘旋在脑海的话到了嘴边，直接说了出来。
“要是他们都消失就好了。”
说完，我其实有些后悔的，我只是讨厌他们这样对我，并不是希望他们真的消失掉。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哭好后，匆匆离开。
到家的时候，妈妈看着我红红的眼眶，皱着眉说:“每天都回来这么晚，家里还有好多事情，不要老在外面玩。”
13
他们死了，警方定性为意外事故。
说是教学楼窗户损坏，学校没有及时发现问题，造成的坠楼结果。
学校因为这件事情停课了一周，也不让学生随意乱传这些事情。但是乡里乡亲基本都是认识的，很快大家也知道了。
这个事情对这个小村庄的震撼是很大的，大家人心惶惶，也不乏扼腕叹息的，毕竟，就和我一样，花一样的年纪，着实可惜。
送葬那天，悲戚的哭声透过窗户惊醒了浅眠的我。
我已经好久没有正常入眠了，闭上眼都是他们问我为什么害死他们。
我也在想，难道真的是因为我那天的话诅咒了他们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但是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也没有胆子和任何人说，是的，任何人。
我都没有再去和她见面。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不可赦的坏人。
14
学校进行了检修和紧急排查后，通知我们下周可以正常上学了。
上学前，我还是到了学校后山的老地方等她。
她似乎并不惊讶我的到来，手上翻看着上次我送她的书。
阳光撒在她身上的样子恬静美好，也让我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抬头时，仍然是平时那个浅浅的微笑。
我应该是个胆小鬼吧，她没有问我最近没来的原因，我也没有提之前的那些事情。
我们很有默契的忽视了那天发生的一切，聊了很久。
久到道路旁的路灯都亮了起来，从后山看去星星点点的。
她说:“今天聊的很晚了，快些回去吧，家里人要担心了。”
隐隐的，我似乎听到远处焦急呼唤我姓名的声音，匆匆道别后就回去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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