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树多日出迟,食时雾露且雾菲。
早春气象新,叫人乐意亲近。雾露今日便在御花园坐了一上午,看梅花赶着最后一场风光,看桃李含苞满枝蓬勃欲放,看结香簇簇金黄。
清晨时候,太子照例在早课前来拂云殿问候她,无意间听得她的婢女说她近来梦魇扰眠后,他眉头微微拧起,似是在沉思,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抚掌而笑。
“时姨,我昨日瞧见御花园里的结香已经开好了,听说在结乡上打一个结便可不受梦魇搅扰。”话毕,不由分说的扯着她往御花园去,“我为您打几个结,您今夜便会有好眠了。”
少年的笑容真挚又鲜活。
雾露面上露出几许无奈,心中却盈满了感动。
太子应当是第一次打结香结,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半会儿才将结香柔韧的枝条盘绕成结。而后他满意的回头看她,脸上那天真的笑,与幼时把他喜爱的食物让她尝时一样,只是那稚嫩的脸庞已经悄然变得棱角分明,恍然间,她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长大。冠礼已在筹备了。
结香结是否能化解梦魇,雾露不知,但她还听说过结香的另外一个传说——在结香上打两个同向的结,相爱的人就能够喜结连理。
世间万物总承载着人们的诸多愿景,只是世间人事岂是都能乞得个圆满的。雾露执着结香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此生如此已然是上天眷顾,如何能再祈求更多。
她原是先皇后的侍女,皇后身故后她便全力照顾年幼的太子,这些年在这宫中得皇帝优待,得太子敬爱,她常常听到宫女,乃至嫔妃私下说着艳羡她的话。
思绪尚未收回,皇帝身边的齐公公就出现在了她眼前,传话说陛下让她去御书房一趟。
雾露闻言有些诧异,这些年皇帝越来越少召见她,如今自然不会无故见召,“敢问公公, 可知陛下召我是为何事? ”
齐公公脸上堆满了笑, “哎呀,您不知道,这陛下呀,最近得了一面稀罕的古镜,便让时姑姑也瞧瞧新鲜……”
雾露暗暗松了口气,心间随即漫上了一丝欣喜,脚步轻快地随着齐公公向着御书房去了。
御书房里地暖烧得旺,檀香也焚得浓,皇帝陆鉴谙正支颐垂目, 不知在沉思什么。
雾露迈过门槛看向他的那一刻,心里还是颤动了一下。上一次见他还是在除夕宫宴上, 节庆的喜气也掩盖不了他的病容,此后便听说龙体一直未痊愈,再见才知道他竟苍老了这么多。一个帝王的颓状,显得尤为惊人, 因为他曾经是那般意气风发,威严震天下。
“参见陛下。”雾露敛下眼底的思绪,恭敬参拜。
“免礼。”皇帝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在她的头顶响起,似乎是才恍过神来。
雾露起身后便在原地立着,微低着头,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吩咐。可是皇帝许久都没有指示,但雾露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这是皇帝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这么久,让她有些焦灼不安。
终于,皇帝站了起来,边迈开脚步边说道:“朕前几日得了一面镜子,近日与大臣们赏玩了一番,今日也教你瞧瞧。”话毕,他将案边架子上的红绸揭了下来,一面广四尺、高五尺的方形古镜便现了出来。正午的阳光大盛,穿过窗棂正巧落在了镜子上,镜面折射出一片亮光,教人不能直视。
雾露下意识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眼睛,心里莫名想起了志怪话本里说的照妖镜。
皇帝漩涡般的眼直直地看着雾露,声音微沉:“你看这镜子如何?”
雾露慌忙放下手,勉强向镜子看去,强烈反光下,她还是看不清那镜子,“雾露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镜子。”
“此外呢? ”皇帝的语气中似乎带了一丝逼迫的意味。
雾露一时琢磨不准皇帝的心思,“奴婢见识短浅,还请陛下赐教。”
“此乃秦始皇宫中旧物,名为照胆镜,可照人五脏。人若有疾病,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女子若有邪心,照之则胆张心动。”
照胆镜⋯⋯女子有邪心⋯⋯皇帝是一字一句地说出这段话的,未免她听不清楚一般, 这些话也一字一句地入了她的耳,只是,她却不能够明白其中意思,但她的心莫名慌乱起来。她蓦然抬头看向他,想要得到解读这番话的线索,却是在看到他眼里的狠厉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胆张心动是为有邪心吗?此刻她确实胆张心动,不过是因为他的眼神。
她颤颤地收回了视线,但从始至终未去确认那镜中照出来的是什么景象,“那么陛下从中看到的是什么呢?”
几日前,雾露收到了建平王吴竟的一封短笺,邀她宫外赏春。雾露回信推辞了,谁知当日从东宫回来时,却看到他等在了拂云殿前。
雾露无奈地摇了摇头,早知会躲不过。吴竟见她便笑了,一声“雾露”带着欣喜。
雾露……现在似乎只有他这般叫她了,这让雾露有些恍然。曾经,小姐喊她雾露,陆鉴谙也喊她雾露,而今一个如云了无音影,一个对她再无话叙。
她未在过往中沉溺太久,寻常勤于回忆的人自然练得了几分控制思绪的本事,“建平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吴竟的笑意瞬间收敛了起来,剑眉微蹙,正色道:“雾露,我要辞官还乡了。”
“什么?”雾露很诧异。陆鉴谙是本朝的开国皇帝,二十年前起义出身,而吴竟便是他最得力的武将,建朝后功论一等,受封建平王,这些年来在朝中的威望也只增不减。“为何突然要辞官?”
吴竟少有地叹了叹气,“这不是突然的决定,当初我便想效仿范蠡辞功退隐,奏疏都拟好了,只是你不肯随我而去,我便断了念想,留在了这离你最近的地方。我以为我可以一直站在这样的距离外守着你,只是,鸟尽弓藏终究不可免。”
“你是说陛下有意···不,陛下不会这样做的。”心里的想法刚冒出,雾露便把它压了下去。
对于雾露的反应,吴竟似乎早有预料,“最近朝中越来越不太平,你可曾听说那几位老臣的事?”
“我听说了,刘大人贪污皇陵公款,李大人卖官鬻爵,程大人……”雾露说着说着声音却弱了下去,心中的猜测越发强烈起来,可她还是不愿相信。
“雾露,你该知道的。阿鉴是有情的,陛下却是无义的。”
是啊,陛下身体日渐不妥,太子虽年近弱冠,有所担当,但仁厚有余,狠厉不足,继位后如何能镇得住朝堂,镇得住那一群劳苦功高的老臣?这些年他从太子府的属官里提拔了不少人,想来是早早就在为太子铺路了,那路上的威胁与障碍,自然也要一点一点铲除。
只是雾露想不到,原来自己也成了他欲要扫除的一个,古镜照肝胆,何其残忍,教她心头不住发寒。
其实这也不费解,自古以来皇帝对于外威多有忌惮,汉武帝去母留子是也。她虽无甚势力,可太子将她视若母亲,每日晨昏定省,若她存有二心,他日只怕轻易就会扰乱朝纲。
“那么陛下从中看到了什么呢?”雾露如此问他。她问得认真,问得大不敬,只是她当真想要听到他的回答。
“朕看到了昭阳,昭阳最是护着你,如果她还在,说你没有邪心,纵使你有邪心,她只怕也义无反顾地护着你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郁的悲伤,那是他每次隐忆起先皇后时的独有声线,蕴含着他不愿示人的温情。 雾露的泪重重砸落在地,不知是因为他的猜忌,还是也想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姓于,名昭阳,是北城的世家小姐,也是皇帝的原配妻子。于小姐嫁给陆鉴谙时,他还只是一个义军的将领,手下义军不足两千人,但心中满是豪情,胸中荡着壮志。
彼时前朝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犬戎乘势而人,占据了大半国土,国已不国。于家也遭到了贼兵的摧钱,家产被掠,女春被掳。陆鉴谙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带着义军出现的,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英武将领与世家小姐本就般配,遂喜结连理。
京城里而今还流传着好几个本子,演绎着这一段传故事,每个本子的说法大体无异,只是这其中细情只有雾露才知道。
其实,当时于昭阳是为了护着雾露,才置身千犬戎的刀下,所以陆鉴谙的英雄救美,也可以说是救的她吧。惜说书人并不知,或许知不知其实无关紧要,因为一个爱情戏本子只需要两个主角,也只能有两个主角,旁的都只是陪村。
于昭阳与陆鉴谙成婚后,坚持要随军,而雾露坚持要随侍小姐。陆鉴谙对于昭阳承诺,若有一天,他可以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她会是他的皇后,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同样壮美的河山。
而后的几年里,陆鉴谙攻城杀敌越发英勇,能人志士纷纷加入其麾下,势力逐渐壮大。
兵临旧京城下时,他目光灼灼,眼看着千秋功业已近在咫尺,胸中气血沸腾。彼时于昭阳刚生下孩子,身体虚弱,为免她舟车劳顿,陆鉴谙便让她留在临城,待他攻下旧京,来接她庆功。
只是谁知啊,谁知旧京易攻,转头佳人已香消玉殒。
陆鉴谙与占据旧京的大戎奋战难分时,大戎乘虚袭击高城,企图俘虏陆鉴谙的妻儿作为人质。于昭阳识破大戎的计,她不愿成为他的软肋,最终自刎而亡。而雾露带着太子,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千难万险地逃到了旧京。庆功宴上喜乐成哀,英雄的两行泪,教人掩面不敢看。
陆鉴谙当即下令回营回攻犬戎,话中的愤怒不可遏制,眼中的仇恨如火燃起,最终一举将犬戎打出了国境。再然后,他称帝建朝,一切都如曾经设想的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
他一登基就追封于昭阳为皇后,后来虽也按例纳了几位嫔妃,却只是充当后宫的摆设,并不留心留情,至今未再立皇后,不管群臣奏请了多少次,社稷攸关之言多么凿凿切切。
雾露对此既喜又悲,喜他对昭阳的一片痴情,二十年未变,悲的亦是为他对昭阳的一片痴情,二十年仍未变,教爱他的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雾露,你……对陛下的爱慕,至今还未变吗?”那日,吴竟这样问她。
雾露闻言心中大震,猛然看向他,“你怎知……”
“我一直知道,你喜欢陛下,雾露。你隐藏得很好,但每次陛下出现的时候,你的眼神总是最先看向他,尽管只是一瞬,很快就移开,但也泄露了秘密。”
雾露的心突然难受起来,泪意随即汹涌,隐藏了很久的秘密被人窥见,心虚之余,竟让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似那种坚守不再虚无。这也让她想起一桩旧事来—— 大戎进攻临城那晚,混乱之中,昭阳将太子还有一封信交给了她,让她去找陆鉴谙。
“雾露,姐姐知道你也喜欢阿鉴,我死后你可嫁给他,替我好好爱他。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看后自会应许。阿鉴是一个有情人,必然会顾你余生。”
其实,雾露不是昭阳的丫鬟,而是于家的私生女,十岁时才被送回来,于家以她为耻,便让她充当于家小姐昭阳的丫鬟。昭阳却把她当妹妹,爱她护她,那年在乱军刀下将她紧紧护住,临去了仍然惦记着她,盼她幸福。
陆鉴谙确实是个有情义的人,这些年对她无比优厚,力她建宫殿,黄赐的珍宝堆满了岸屏,还多次欲为她赐婚,人选皆是权贵,只是都被雾露拒绝了。
陆鉴谙却也是个吝惜情意的人,一颗心给了昭阳,便分毫不肯再付他人。
“陛下,娘娘生前曾说过,愿请您另觅贤妻,编延欢情……”雾露在陆鉴谙渐渐走出失去昭阳的悲痛后,曾小心翼翼说了这样的话,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试探什么。
陆鉴谙沉默良久,最后只是说:“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昭阳,原是只有一轮。”雾露的话都哽在了喉中,世间痴人莫不如是,心中一旦装了人,眼中便再看不到别人,哪怕那人近在眼前。吴竟亦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语,临辞官了还要来问她一句“你可愿随我走”,就算已经预知她的答案。可惜,她只记得那年马上横刀的陆鉴谙。
可雾露最终也没拿出那封信与那份隐藏许久的心思,因为她知道,陆鉴谙不爱她,纵使他顺从昭阳的遗愿娶了她,也不会爱她。肆
日光偏移,移出了镜面,镜面上映出了两个人身形。
雾露凝神看了许久,回忆里的画面似乎投射到了镜面上,十三岁的她头梳双丫髻、十七岁的昭阳一身红嫁衣、二十五岁的陆鉴谙戎装凌厉。光影流转,最后剩下的是满目空茫的皇帝、满心痴念的她。
视线逐渐茫然,雾露的唇角弯了弯。她向陆鉴谙提出了这些年来的第一个要求——准她离宫。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皇宫,不会离开陆鉴谙,直到她终于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归宿。
雾露已经三十五岁了,不算老,却也不再年轻,宫中的二十年锁住了她的青春,也锁住了她的心。她请求离宫,不是为了消除他的顾忌,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未来。
她是在太子冠礼之后走的,走时朝阳初上,阖宫琉璃瓦上落满金光,马车载着她一个人驶向远方。
在那面古镜里,她看到了陆鉴谙的心,那里面全是昭阳的身影,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那里面全是无望的执念。人可半生执迷,却万万不可一生不悟。
车辚辚,马萧萧,雾露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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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照胆镜,典出东晋葛洪《西京杂记》: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