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兰时送君去,万里寒酥沾客衣。
劲风摧老面,白眉又染霜,漫天飞雪盘旋洒落。皑皑雪地上,一老妪偻身拄杖,万分扎眼,她踉跄踱步,若一不堪雪压摇摇欲断的松枝。
竹门风过还惆怅,疑是松窗雪打声。
“暖暖身子。” 低抑浑厚的声音与呼啸的风一并传入她通红的耳中,杯口腾升的热气在她眼前蒙上纱,却未能模糊他出尘的脸。
“这小馆是公子新开的?”
老妪颤颤巍巍地接过茶杯,望见他慢慢点头又急急掩门,风中素袍若雪飞扬,而她灰蒙的眼中亮起灯火,烛光幽幽忽明忽灭,还有她干瘪的嘴唇,一张一翕……
“年龄大了,就好随旧俗,想来讨一碗饺子……老身啊一无所有,可这心头珍藏着一段经年旧事,不知能否用此抵一碗饺子?”
怀阳城,也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而在那个角落,雪,也变本加厉地下着。
“你们……你们干什么…….”女孩蜷缩于地,乌青斑斑的手颤颤挡住脸,好像在向那群朝她砸雪的孩子昭示她的无助。
“哟,都说冬至胜于年,你不是不准我们叫你野孩子吗?怎么还没人来带你走?”
带头的毛孩儿挺身上前,不顾她的闷声求饶,将雪球越攒越大,然后蓄力,重重砸在她破了洞的袄子上。
周边的孩子也应声而起,顿时雪球横飞,尽数砸在她瘦小的身上,裂开的嘴唇被雪打出了血,却还在支支吾吾地吐出两个字....
风起,裹挟着雪纷纷扬扬,剧烈的响动让周围的孩子一哄而散,地上蜷着的她却僵着不动。
又是一阵风,不同于先前的凛冽,这风多了些许柔和,让她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别怕。”
一股凉意覆在了她满是口子的小手上,莫名的感觉竟让她有了气力,抬头,便见那眼前的一片虚白竟汇聚成俊俏面庞,一双澄澈肃清的眼睛冲她微微眨着。
她慌慌起身张望,那人的身影竟和大雪一并散去,她揉着眼睛,却发现手上的伤好像痊愈了一般,雪撒在她净白的手心,融掉了所有的污垢,她情不自禁地伸了伸舌头,任凭雪花落在她的舌尖,好甜好甜。
她拾起地上被风折下的树枝,紧紧握住,那是漂泊九年的晓春第一次感受到,冬,可以这么暖。
冬季虽短,而这份感觉,经久不散。
冬至,胜于年。
这一年,兰时过得还算好,虽然还是靠出苦力温饱,可她有了目标,她傻傻地盼着冬至那一天,盼着甜甜的雪。
再多的苦力,也抵不过那一刻的甜。
冬至已至,风雪已停,她呆呆地坐在角落,一遍遍侍弄着头上粗拙的木钗,把她刻了好久才刻成的雪花花纹大半露出,别家孩子在庭院里欢闹着堆雪人,她也照葫芦画瓢,笨笨地聚雪鼓弄好久,才堆出一个美名为“雪人”的雪堆。
“哈哈哈哈哈哈,就你还堆雪人?”
嘲笑的声音和那被扯下的木钗一并朝她刺去,被掰成两半的钗子让她的心也碎成两半。
她挥起的拳头被那人凌厉的眼神生生压了回去。
“哟,没人要的家伙还想打人呀!”那人朝她奔来,可是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狠狠砸在了雪堆上,他挣扎片刻,起身却又滑了个狗啃泥,一次又一次。最终他撂下狠话,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看着地上零碎的雪块还有那断钗,她脸上的红意瞬间跑到眼圈。
没人要的家伙,是啊,可是你,还在吗?
泪,落在地上,她握紧拳头,朝那雪堆砸去,却砸出一片光晕,银白的光华散成雪花,
刺眼的光让她顿了顿,双手的凉意褪了几分,眼前的不再是雪,而是柔柔的白色锦缎。她拾头看见他泛红的脸颊与素洁的狐裘相互映衬,那双澄澈的眼是如此特别。
“谢………谢谢你。”
她惊得有些语无伦次,却还要目送着他默默转身。
她刚想开口挽留,却看着那人俯身拾起木钗,轻轻一握,流光随雪飘下,一支透明雕双的银子完好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轻轻触碰它,好像在触着绝世珍宝一般,他又旋指一点,雪人的轮廓又在地上腾了起来。
雪,落在她头上,他拾手细细打理着她乱掉的发丝,好像在呵护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
他蹲下,和她一起用银子为雪人画上眼睛嘴巴,雪人的笑脸,远没有她笑得甜。
“公子,你是……”
又是一阵呼呼的风,冬至日短,阳光好像也被那风驱赶着。他的周身被光环绕,一点点消散,呼啸的风让他的一字一句模糊得像呼出的气,她不舍地抱住他,却还是于事无补。
他浅浅笑着,轻声吐出几个字眼。
“董......”
“董公子。”
雪人,真好看,公子,更是。
自此以后,兰时不爱春夏与秋,独独盼着雪花纷至,日子一天天从她数数的指尖溜走,度日如年,盼君相见。
她冻红的手颤抖着捂雪成水,擦着小脸,生怕有半点泥污,落入他纤尘不染的眼里。
他,怎么还不来!难不成……
她故意摔了一跤,又朝着自己疯狂地撒着雪,还拿出她藏好的信笺,可她舍不得折,那上面的雪花花纹如此精细,宛若真的雪花,在她的指尖传递寒意。
兰时的耳朵被冻得像快要露馅的饺子,饺子……
邻家饺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她紧紧攥着腰间的物件,狠狠咬牙,却还在向那香味忍不住地靠近。
雪开始大片落下,却有规律一般在她眼前盘旋交错,聚成一个个元宝,饿昏的她贪婪地张开大嘴,胡言乱语。
“不行,董公子还没有吃,董公子,你……你快来啊!”
一个元宝突然钻到她的嘴里,满足了她的味蕾,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是一种想吃一辈子的感觉。
“爱吃?每年都吃便是。”他的眉眼弯成了饺子边儿,一字一句都暖到了她心里,她却没有注意嘴角的馅渣,而是望着天边的他自顾自地说着胡话。
“董公子生得好看,比一整个春天都要好看!兰时,兰时以后就嫁给你好不好!这样,兰时就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了!”
雪,仿佛停在半空,和地上的女孩一并僵着不动,他静默半晌,眷恋地抚上女孩散落的发丝,眼里是化不开的哀伤。
许久许久,他轻叹一声。
“兰时不怕,今年不行,明年我再来。”
明年,我再来。
年年……冬至,君未至。
数不清这已是第几个冬天,兰时就这样傻傻坐着,依旧是数着日子,依旧是翘首以盼,好像是雪里的雪人。
直到,她看见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在另一个衣不蔽体的孩子身旁,为她堆着本该属于晓春的雪人,喂她一个个好吃她却再也吃不到的饺子.....
她取出那支她舍不得戴的钗子,用尽力气折着,却是毫发无伤。
真像,她的痴心啊。
“后来呢……”男子的眼眶盈满泪水,看着老妪狼吞虎咽,又咳嗽不止,他速速上前挥出道光,念咒,稳着她的气息。
“咳咳咳,后来呀,兰时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开了家店,她很幸福,可是她每年冬至,还是会在那个角落呆呆坐着,伸出舌头,期待一场甜甜的雪,期待一个挂着笑脸的雪人,期待那齿颊留香的饺子,期待着,那个姓董的故人。”
“为什么?”
“因为念旧啊,因为念旧俗。”
老妪苦笑着,满是皱纹的手和灯火一并颤动,拿出了那依旧完好如初的钗子。
“因为你啊。”灯火突然亮起,照亮了她眼角的泪花。
“已是几年几次,我明明年年施咒于你,你怎么,还能记得?”
“既见君子,如何相忘,思君若饮鸩,药石……怎可医。”她艰涩地背着情诗,皱纹诉说着经年的哀思,手中的钗子被泪水打得更为晶莹。
“我本冬季之灵,会伴着所有伤心难过之人,你爱的只是我万千化身中的一个,你的记忆里本不该有我。”他的眉头皱出万般的无奈,漫天雪花纷纷落下,仿佛都在诉说着翩然的思念。
“可是,见不到你,心伤就是永存之事啊。”老妪眼中流转出哀思,在他眼里也卷出了一泓清泉。
“兰时,董公子不会走,我们再看一场雪,好不好……”
纤长的手指一划,落下满地银白,那印着雪花的钗子溢着光,让两人脸上都绽出了笑颜。
片片雪花都在见证着他们相偎的背影,他们好像回到了相遇之时。
“董公子生得好看,比一整个春天都好看!兰时,兰时以后就嫁给你好不好!这样,兰时就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了!”
“兰时不怕,今年不行,明年我再来。”
“明年,我再来。”
那时冬至,那时情起,那时盼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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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冬至,又称日南至、冬节、亚岁等,兼具自然与人文两大内涵,既是二十四节气中一个重要的节气,也是中国民间的传统祭祖节日。冬至是四时八节之一,被视为冬季的大节日,在古代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冬至习俗因地域不同而又存在着习俗内容或细节上的差异。在中国南方地区,有冬至祭祖、宴饮的习俗。在中国北方地区,每年有吃饺子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