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阳西山上的树木长到一百年时,一群半路结伴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路经禾阳,遭到山匪拦路打劫。
书生们家中多清贫,盘缠一路上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行囊里只有几本翻旧了的圣贤书。
山匪劫财不成,将一行人绑上山关进了寨子。
几个书生被绑住手脚扔进了逼仄的柴房里,因山匪头子此时尚不在寨中,要等做主之人回来才能决定他们是死是活。
柴房只接近顶处有扇小窗,窗纸有些破了。
刘樾抬头时,透过窗纸的破洞看到天上明亮的一轮月亮。
他是这几个书生中最敏慧的,在别人尚在怨声载道自悲自叹时,他已经一边安抚着大家的情绪,一边迅速左右摸索找到了尖锐之物。
割断绳子,砸晕守卫,刘樾带着几人一路出逃。
来时套在头上的麻袋扎得紧实,无人知晓出山的路,夜晚天又黑看不清路,只能摸索前进。
刘樾打头阵,走在最前面,忽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重重地摔倒后还向前滚了一圈。
刘樾狼狈地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起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圆而白的玉,坠在绳子上摇摇晃晃,好似天上皎皎的满月。
顺着玉的挂绳他抬头看去,然而夜浓如墨,他还没看清项间坠挂着圆玉的人是什么模样,那人便站起了身。
“这里还有一个。”
下一刻,他被四周不知何时围过来的人重重按在地上,蹭了一脸土,两只胳膊被掰到身后,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喊叫。
他和其余的那几位书生再次被绑了回去,这一次麻绳很紧,在身上缠了好几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挣脱。
寨子里,四周的墙壁上挂着的火把把房屋里照得很亮。
刘樾和那几位书生被五花大绑着随意扔在地板中央,东倒西歪地倒了一地,好像几条毛毛虫。
“这几个是什么人?”高座之上有人发问。
“回寨主,是几个穷书生。”
“我外出去打猎不过三日,你们竟连几个书生都看不住了。”
那人轻讽一声,从高台走下,走到刘樾身后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肩膀。刘樾背对着她侧躺在地上,嘴也被堵着,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图。
“就是他割断绳子又打晕守卫带着其他人逃跑的?”
旁边立刻有人答:“是他。”
刘樾听到那寨主冷笑了一声,随即他便被人拎着衣领从地上拽了起来。
这次他有机会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最醒目的便是对方脸上有一道从额头穿至右脸的狰狞疤痕。
然后是她项间坠挂着的那块圆月似的白玉。
反而是那容貌显得不容易记忆,脸庞不宽不窄,眼睛不大不小,眉毛不浓不淡,就像万千寻常人一样的普通容貌。
但刘樾心里咯噔了一下,竟有一瞬恍惚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似乎曾在不知何处见过。
不止他一人怔愣,那寨主也看着他愣了许久。
然后攥着他衣领的手就松了,刘樾噗通一声摔坐在地上。
“你留下来。”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随后她转头吩咐道:“把其他人都放了吧。”
那些山匪上前,将除了刘樾以外的几名书生带了出去。
刘樾坐在地上,仰着头与她对视,他本应该感到恐惧的,但却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一人能换那些书生保命。
山匪头子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姓刘,单名为樾。”
“山岳的‘岳’?”
“不,是意为树木成荫的‘樾’字。”
那山匪头子忽然笑了起来。
良久后她敛去笑容,看着他认真道:“你和我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
……
近十年间,帝王昏聩,民生凋敝。
朝廷增设多种田地商货之税,赋税繁重,苍生涂炭。
又逢大旱。
山荒了,田干了。
徭役使出入禾阳城数次,下至未成年的半丁,上至年逾花甲的老人,都跟着去了。
流民四起,匪患横生。
几年前白小笙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不知被卖去了什么地方。
故人昔去。
后来小薇占了山头,也做了山匪。
路经禾阳的赶考书生,她劫过、抢过、杀过。
这是第一次她把人留下。
刘樾要走。
她说:“那我会杀了你。”
刘樾问她为什么恨那些文弱的书生。
“因为你看到的是寒窗苦读数载的穷苦书生,而我看到的是日后素餐尸位的贪官污吏。”
刘樾沉默了。
“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读的是圣贤书,可最后却是做了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蜱虫。”
过了很久后刘樾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清透,穿过山林和旷野:“正是因为朝中贪官污吏横行,所以我才更要入朝为官,肃清朝政,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小薇正在给山坡上的田地松土,周围的一群山匪在,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就凭你?恐怕你连朝堂都没摸进去就已经被人杀了,朝官除掉你比碾碎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刘樾站在田埂上,风吹得他的衣摆乱飞,但他挺直着后背,整个人在风中岿然不动:“那又怎样,我便要做浊世中的秉烛之人,竭尽我所能,哪怕死在半路上,也算是帮后来者照亮了一段路程。”
小薇转头看向他,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对望半晌她忽然笑了:“别站那说空话了,下来干活,去把远处的那片田犁了。”
次年的桃花开满山林之时,刘樾离开了山寨,小薇一路送他到禾阳城外。
刘樾转身向她告别:“就送到这里吧,之后有缘还会重逢的。”
“还是不要重逢了。”小薇笑着回答。
她发顶落了片桃花瓣,勾在发丝间。刘樾抬头时看到了那抹粉色,心中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拨弄一下头发,可手指在宽袖下蜷了蜷,终究没有动。
他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要再重逢了?”
“如果不幸我们还能有下次见面,你大概已入了仕途,你为官,我为匪,所以不如不见。”
送行的人却率先转身离开,刘樾看着她的背影,只见微风拂过她的头发,吹落了那瓣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