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仙与小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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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虽名里带个婆字,实则是个如假包换的爷们儿。
婆字显得娘,好几次孟婆都申请改名,然阎王两句便顶回来了,说孟公听着像船夫,欠点阴森感,还说“孟婆”这一职位为轮岗,那么多届轮岗的里就你一个男鬼,不值得专程改名。
孟婆这个气,越气,烧的汤越难喝,又酸又臭。
孟婆本人的脸比汤还臭,手拿小竹竿,眯瞪起两只死鱼眼,恶狠狠道:“不准剩,剩一滴就做不得人了,统统给老子滚畜生道去。”
游魂憋着口鬼气径自牛饮,喝完后纷纷趴在奈何桥上抠喉咙。
小神仙站在一侧,笑道:“翘翘好霸道。”
孟婆死前大名张峭,小神仙嫌名字太硬,喊着硌牙,故起了“翘翘”这个爱称。孟婆觉得恶心,每次都捏鼻子闭眼睛装没听见,小神仙很不以为然,依旧喊得贼大声。
今遭见到,孟婆依旧臭脸,不情不愿地说:“恭迎云和仙君。”
小神仙嘿嘿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一阴差走来,恭敬道:“云和上仙这边请。”
小神仙双手背后,跟在阴差后面离开。
满地的碎骨头,枯骨胜雪。
小神仙煞有介事道:“地面还得再打扫下。”
阴差应是,再往前有大队人马,阎王站最前头,率地府内大小官,齐声道:“恭迎云和上仙来地府视察。”
小神仙装模作样地板着脸,没一会儿就破功了,挑起阎王胡子,说:“阎王爷这么严肃,倒让云和有些无所适从了。”
阎王的胡子长得能当绳子用,闻言笑笑,捋起曳地白须:“云和仙君此行代表天界,必要礼数还是要有的——须鞅大人可从北桓回来了?”
小神仙摇头:“北桓就是须鞅第二个家。”
阎王爷恭敬道:“须鞅大人此次定能如之前那般凯旋。”
小神仙点点头,又问:“白泽呢,他最近咋样了?”
阎王爷叹气:“老样子,整日痴痴呆呆的,没甚气色。”
小神仙沉声道:“回头忘川边上得拉两条护栏,省得再有谁想不开往里跳。”
阎王哭笑不得,大波人正准备去第一层狱,便听阎王爷崩出个韭菜味儿的屁,俗话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阎王爷这个屁又臭又响,直把小神仙熏出眼泪。阎王爷面露尴尬,说年纪大了不怎么憋得住屁,小神仙擦擦泪,说没事。
突然,忘川河畔传来几声疾呼。
“有人跳河啦——”
“商别枝跳河啦——”
“无间第一惨商别枝跳河啦——”
小神仙猝然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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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万丈,云和睁开眼,下意识摸摸眼角,是湿的。
“你哭了。”
夙商坐在床边,掩上书,道:“做什么噩梦了吗?”
云和摇摇头,夙商莞尔:“哦,那是因为后面疼才哭的?”
不提不觉得,一提起云和顿时觉得跟躺在钉板上似的,他艰难起身,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上床堪比宿醉,云和晃晃脑袋,抬起湿漉漉的眼,朝夙商干嚎了几下。夙商喂来杯水,云和一饮而尽,缓缓吁出口气:“活过来了。”
室内香早已燃尽,夙商蹲在床边,撩开云和鬓边散发,轻轻在他额心印下一吻。云和眼神略略涣散,嘴巴半张着,似在神游。
吻从额心滑至唇畔,夙商欺身上来,显然已经动情。
突然,门板被人敲响。
“官府查人,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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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和与夙商二人打着红伞,站在春风得意楼大堂中。
各色美人分为两队,老鸨面色不虞,与捕快咬耳朵。
云和打眼一扫,果然,昨日那嚣张跋扈的美人也在其中,美人半边脸以面纱盖住,名叫崔九原的疤脸男人恭敬地跟在后面。云和朝他热情地挥了挥手,然崔九原装瞎,什么反应都没。挥动的手僵在半空,云和面色尴尬,夙商从后扣住,顺势握在掌心里。
捕快头与老鸨咬完耳朵,朝一众莺莺燕燕道:“你们这里那个叫凉秋的死了。”
惊呼声登时四起,莺莺燕燕们纷纷小声议论。云和趁机偷瞄美人,美人倒是淡定得很,不住地哈欠,然后向后一歪,靠在崔九原胸膛上。
夙商漠然道:“你老看他做什么。”
云和如实道:“好奇。”
捕快问:“你们之中有谁平时和她关系不错的?”
一女子颤巍巍举起手,哭得梨花带雨:“凉秋她是怎么死的?”
捕快指指外面。
云和这才发现,春风得意楼的大门已被重重把守。
捕快一声令下,门开,女子被领出去,抬头看了眼,彻底晕倒。
只见春风得意楼的匾额上悬着颗人头。人头上裹满鲜血,头发乱成喜鹊窝,面目已然全非,如同泡烂的山楂,山楂滴滴答答的,还在往下淌红色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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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楼每半年都会选一名花魁,花魁为初/夜身价最高者。
凉秋便是目前的花魁。
既为花魁,能艳冠群芳,就不仅仅有张脸,还得荣通晓六艺,写得了蝇头小楷,背得了诗经楚辞。
样样出彩的凉秋很快成为群芳中的佼佼者。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骂娘。
想折凉秋这朵花的人太多,开苞几近天价,最后由一大官买下。
人们只道凉秋以后平步青云,嫁进去当个几方小妾,吃香喝辣定不必愁。可凉秋日益寡欢,常常托腮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些日子,凉秋忽然交付老鸨一箱珠宝,说是要为自己赎身。老鸨大怒,将凉秋锁在柴房内,凉秋直接攀梁上柱,掀开屋顶的片瓦,狠狠摔到地上。
一枝红杏出墙来。
老鸨多说无益,命人在凉秋背上烙下个“娼”字。凉秋硬生生咽下疼,扶着门框出去。走时淡妆素裹,身上只带了点贴身细软。
讲到此处,老鸨擦擦身上的油汗,道:“我们都只当她是喜欢上了哪家穷书生,没想到……”
老鸨泣不成声,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出好几条道。
云和已被盘问完,站在队伍后面,问夙商:“你怎么看?”
夙商沉声道:“能掩人耳目地带头上街,凶手要么太不起眼,要么就是起眼到即便被发现了,也无人敢质疑。”
云和跟着蹙眉沉思。
春风得意楼并非通宵做生意,丑时之后便不再迎宾,只派几人在外轮值。而现在正值夏末,天亮得又早,如果凶手想在牌匾上挂头,行动时间差不多只有丑时与寅时这两个时辰。
另外凉秋已经从良,如果是个人恩怨,为何要专门花心思把头挂在春风得意楼大门口找晦气?看来问题还是出在春风得意楼上。
幽幽香风忽然逼近,接着,五根青白的手指搭上云和伞柄,是那名叫漪香的男人。
漪香夺过伞柄,咦了声,道:“这位小公子怎么在屋里面也打伞?屋里打伞死舅舅,你不知道呀?”
漪香硬把语调掐出股腻人的脂粉气,云和不为所动,道:“我没舅舅。”
“嘻嘻,这伞我瞅着喜欢,小公子不如卖我吧,多少钱,我不还价。”
崔九原作势掏钱,目光向四周逡巡,眉毛渐渐拧起。
云和轻声道:“他在找你。”
夙商:“不,他在找死。”
云和扯扯嘴角,及时打住话题。
漪香问:“还没想好价?”
云和摆摆手:“喜欢的话拿走就是。”
谁料漪香忽然抓起云和的手,道:“我娘说过,免费的东西最不能收。”
云和翻白眼:“那就把东西还我。”
漪香咯咯笑:“小公子说实话,刚刚偷看我几回?不说多,五六次总有的,对不对?”
“我只是好奇你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扮作女的。”
“想知道原因的话,大可亲自来我房间问。”
云和煞有介事地拒绝:“不行,我没钱,买不起你的春/宵。”
“要什么钱,你的伞就够了。”
边说,边将领子向下扯开,露出大片玉似的皮肤。
崔九原立马拧开脸。
云和转转手腕,忽然在他胸上拍下一巴掌。
“啪”的一声,云和吹吹手指,道:“不好意思,刚有只蚊子趴那儿,一时情急,手下重了点。”
五根红印登时浮现,漪香脸色不虞,云和捡起被漪香扔到地上的伞,笑道:“小少爷,捕快该找你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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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楼里出来已是傍晚,彤云际天,街上飘满饭香。
群玉城内河多,小细流,像女儿家头上的编发。
河边有书生在卖字,写得很差劲,云和老远觑见,嫌碍道:“这么丑,白泽拿蹄子踩都比这好看。”
“白泽,地藏王身边的那个小神兽?”
“嗯。”
提到白泽,云和话音显然轻快很多:“他很可爱,是整个地府最可爱的人。”
“可他不是个傻子么。”
“不,他不傻,只是因为跳了回忘川,捞上来后魂不太全,所以有时看起来痴痴呆呆的。”
提到这里,云和忽然想起梦中跳忘川的那个鬼。那个鬼背对自己,瘦骨棱棱,黑发满天飞。忘川河,噬魂销骨,仙进去变鬼,鬼进去变烟。
夙商问:“他为什么要跳忘川。”
“啊?哦,据说是因为一个卖烤地瓜的鬼,”云和回过神,“地藏王虽然是个破话篓子,但对这件事一直三缄其口,我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夙商点点头,云和又念叨起别的琐事。
譬如被青柳赶到诸天神佛上堂课的地方听课,听得他现在见到光头就想使用暴力;
譬如青柳爱拉二胡,然而拉得太难听,像锯木头,被其他仙君找上门投诉。后来不拉二胡了,改弹琵琶,可惜也很失败。人家弹琵琶,他是弹棉花。
譬如青柳殿里的那只野狐狸。天天吃肉,天天卧倒,上火上到眼屎成球,洗个澡又总鬼哭狼嚎,简直抹布成精。脾气还很臭,在外面认生,在家里死横;
譬如月老其实又懒又邋遢,不爱打扫卫生,红线上脏得长蘑菇,云和有次看不过去,主动帮忙清理,结果被月老骂到破头,说这两扫帚下去,人间又要多多少怨偶你晓不晓得哦。
夙商一直侧耳听着,眼神极其温柔认真。
云和讲得口干,停下来,正见一卖酒的铺子。铺子很小,酒味很盛,用竹筒装着。眼馋,买来点,他尝了尝,又吐吐舌头:“好辣。”
夙商笑:“酒哪有不辣的,够辣才香。”
“那给你,我不要了。”
夙商顺从接过,云和想了想,又夺回来,道:“酒瓶子飘半空,再吓着他们。”
几个小孩正蹲在旁边捏泥巴,夙商点点头:“你说得对。”
一水融金,倒映西楼影。云和打起嗝,酒香淡淡,话音轻轻。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变成人?”
夙商歪过头,云和眼神有些散:“你在地府那么久,肯定比我清楚。”
“鬼想变成人,投胎转世即可。”
云和忽然攥住夙商衣裳:“还有别的办法么。”
夙商摇头。
“你是不是嫌奈何桥太挤啊,那个,要不我跟阎王说,让他单给你建座桥?这样你想怎么过奈何就怎么过奈何,转圈过去蹦着过去爬着过去还是直接飞过去,都随你娘的便——这样行吗?”
“不行,”夙商笑道,“过奈何注定会前尘尽忘,而我到现在还是对你贼心不死。”
酒劲返上头,云和睁大双目,眼神却仍旧跟瞎子似的涣散着:“忘记的话,重头来过不就好了?”
“不好,太苦,重头来过,我当真会疯。”
云和忽而嘲道:“你以为你现在和疯子有什么区别?挟持神仙私奔到人间,一旦被抓住了,十八层无间都配不上你的滔天大罪。”
“嗯。”
“别这么无所谓行么。”
“不行。”
“这不行那不好,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你啊,我只要你。”
夙商眼瞳黑亮,捧起他的脸,道:“我生前一无所有,从没开心过,死后遇到你,终于知道什么叫快乐。”
星云坠河,闲月悬天。
云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力地耷下眼。
一洗菜大妈盯着云和瞧了两眼,然后立马把小孩往家里拽:“哦哟,哪里来的神经病,对着把伞自言自语。”
又一洗菜大妈从远处奔来,嚷道:“大嫂子,那闹鬼的房子失火啦——”
“什么闹鬼的房子?”
“就那叫啥啥柏叶宅的呀。”
红伞一闪而过,两位妇人愣住。
“你刚刚有看到什么飘过去了吗?”
“没有啊。”
“哦,大概是我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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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云和骂骂咧咧,拼命往人墙里挤。
只见破门口站着一面色惨白的光头。光头举着火把,不停地笑,笑得跟片树叶子似的抖啊抖。
被踩无数下后终于挤到最前面,云和吼道:“住手!”
夙商拦在跟前,抬起胳膊,背上的戾气比火光更炽。
柏叶扭过头,阴恻恻地喊:“哟,小仙君回来啦?”
云和这才发现如今他已模样大变,颧骨高耸,眼睑下面各有两道红痕,宛如阴间厉鬼。
柏叶往院墙里扔火把,道:“一步错,步步错。这个道理,小仙君肯定比我懂。”
云和蹙眉:“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到底什么意思。”
柏叶不搭话,眼露红光,只是笑。
人墙越围越厚,男女老少全都在互相议论。
“哈哈哈,我的意思是……小仙君注定不得好死。”
语毕,柏叶仰起头,快步跑进火中。
巡城的捕快很快组织人来灭火,云和被扑救的人撞到一边。他扶住墙,不住地咳嗽。夙商一手撑着伞,一手帮他顺气。
云和摆摆手:“没想到才几日不见,柏叶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夙商:“他入魔了。”
云和讶然:“入魔?”
“皈依无果,只能入魔。”
云和的脸被火映得通红。
夙商淡淡道:“当初该一并杀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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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最后那点火星子被扑灭,柏叶宅彻底被扣上不祥的名号,小妇人老大妈三两个围圈圈咬耳朵,捏泥巴的小孩蹲在宅子外,瞪大眼睛,惊恐地说,这里面不是还住着个长得很俊的大哥哥吗?他跑出来了没?
云和一脸郁卒,蹲在街边发呆。
银汉长长一根,像穿糖葫芦的棍儿,横在天际,星子胡乱散着,没人捡。
夙商怀抱红伞,饶有兴致地在店铺前转悠。
云和很大声地叹气,夙商觑见了,走回来,跟着蹲下,问:“还不开心?”
云和白眼翻到护城河:“住的地儿没了,谁能开心,我还养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呢,这下可好,一把火全烧没了。”
夙商淡淡道:“那些花明明是我在养,让你养的话,它们根本捱不到被火烧。”
云和哼了声,索性别过脸去。
夙商拍拍他的头:“别生气,商少爷带你吃东西去。”
叫卖声高低错落,像连亘的山峰。
沿途的妙龄女子不时偷瞄夙商。
云和轻声道:“当初如果不杀柏叶妻子的话,现在也……”
“不,她把我的东西吞进肚子,不杀怎么拿出来?而且我那天留柏叶一命,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夙商抚上他的脸颊:“并非每个人都如他们口中所说的那般心存善念。没有伤害你,有时只是因为你的死活并不会妨碍到他们。但倘若妨碍到了,哪怕只有一点,他们都会毫不犹豫,跟踢开石头似的踢开你。云和,我是个厉鬼,死不起第二次。”
云和不语,眼睛微眯,盯着夙商看。
夙商拽着云和挤进人潮。
云和叹道:“你以后如果在无间摆摊说书的话,我大概会是最忠实的听众。”
夙商莞尔:“你可以在旁边收钱。”
察觉到越来越多的少女视线往夙商身上贴,云和想要挣开两人扣住的手,不料被反握得更紧。
一匹马忽然从路口奔来。白鬃马黑轿子,马蹄疾驰而过,夙商转身搂住云和。
帘子被人撩起,一头红发露出。红发主人冲云和淡淡一笑,露出几颗大白牙。须臾,笑容与蹄声同时消失在街上。
云和揉揉眼,又揉揉眼,纳罕道:“那人谁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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