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妖皇名讳
凤岐山迎来了生机勃勃的三日清扫,抱着这可是妖族未来的大本营起源地等想法,众妖对着这座囚禁了他们数年的监牢,心情焕然一新。
香寻没有命人修建新的屋舍,而是想方设法腾挪空间。
有价值的,例如原本逢空大师库房里的宝贝,被转移至山洞。
其它香炉供台之类,通通丢下悬崖。
凤岐山的妖兽受逢空驱策这么多年,最厌恶逢空留下的东西,尤其是他们的王上,在下完命令后,还绕着那画像打量了一圈,似笑非笑。
“师父,这可都是发生在你眼前的事,你不说话,就是同意。”
“当然,你也没法儿不同意,毕竟——现在我说了算。”
搬空之后,香寻挑了间顺眼的前殿作议事堂,几番商讨下,确立了妖族的基本仪制,首先就是要与同族建立稳固联系,组织起追随他们的核心集团。
原来四散各地的妖兽也是群居,各地有大妖镇守,其中无妄妖海一带与凤岐山脉情况类似,都是有着大量妖兽所在,但被人族建立的城池抵挡在大荒外。
收到凤岐山的消息,无妄妖海那边只传来了一份图志,描绘了无妄妖海特有的血荆棘,大多无飞行之能的妖兽受其所困,无法治业耕战,更无法前来助香寻一臂之力。
香寻当即委派飞鹰取了一段血荆棘回来研究,这荆棘色如红墨,并非坚硬如铁的材质,但柔韧之强力亦令人惊叹,刀砍十分费力,火焚亦耗时许久。
从前族人在各自的地盘生存,在人族开荒时被驱逐、恐惧时被镇压,自顾不暇,更难想着去为其它族人解困。
如今香寻得知其困境,里应外合之下,以烟花为号,烟花绽放时妖兽皆躲至海水休憩,不能沾水便钻入挖好的防火坑,然后由在外面的妖兽放火灼烧血荆棘。
灼烧一天后,再以烟花为号,妖兽倾巢而出,拼命用刀剑劈砍,将根部砍出裂隙后将整个荆棘丛踹倒,这样来回几次,从而陆续开辟出一条道路。
极短的时间内,香寻在妖族的威望跃升,妖族更是空前的团结,凝聚为一团火焰,以横扫之势席卷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在香寻的特意叮嘱下,姬竹成了现在唯一可以进凤岐的人,但他始终没有露面。
香寻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击,在前来汇报战况的下属离开后,她看着空旷的前殿,不自觉地想到这一点。
这些日子,她的思绪都被各种事务占据着,在族人下属面前,她是横空出世的妖族希望,是天才般的领袖。
没人知道,或许香寻自己也不清楚,她悄悄期盼着,漫漫长夜过去后,有个人在黎明时分,和阳光一起降临。
但心里总有道声音如喧魔语——那个人不会再陪着你了,你一直在欺骗他、利用他。
香寻停下敲击的动作,闭上双眼,她没有回应那声音,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的。”
喃喃自语,又好像风过无痕。
“从一开始就知道。”
而在香寻不知道的地方,姬竹藏于暗处,视线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那高做殿堂之上的君王,无需动动手指,散发出蓬勃妖力,万兽便匍匐在地俯首称臣。
不能妄想,不敢再想。
他将手按在胸腔前,强迫自己止住噗通心跳。
“不行,心还是跳的好快。”
哪怕知道自己隐匿的功夫在整个幽篁里的杀手中都极为高超,他还是怕被发现,转身欲要离去。
直至——香寻走下金阶,在以为无人的殿中,她眸光潋滟,将今夜心事同晚风轻声道出。
“可我想他了,怎么办呢?”
姬竹怔怔地靠在柱边看她,像是看着心里那条摇摇欲坠的绳索断了。
察觉到柱子旁似乎有动静,香寻一个闪身迅速上前。
却只不过一阵空时来风,连影子也没看见。
第二天一早,负责殿前守卫的小妖怪就来找香寻。
“王上,您之前说的那个人类来了。”
“他要见我?”
“是啊,而且……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香寻正在伏案研究地图,左手执笔在纸上圈画,闻言当即将笔搁置在一旁,顾不得其它,不假思索直往门外奔去。
但跨过殿门的霎那,她脚步慢了下来。
那些疑问的念头不可躲避地往外冒。
姬竹前几日不出现,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是以什么身份来?又是来做什么?
来控诉用欺骗换取利益的小狐狸?
来劝告曾经以为同囚永夜的同伴?
还是作为敌人,来用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眼神告诉她,他们从此陌路。
想到这种可能,香寻心口处乍然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姬竹已经在凤岐山上。
随着三门寺庵被远远甩在身后,香寻终于在长阶尽头,看见了一道如玉铮铮的身影,在台阶上半跪的姿态。
姬竹虽然名声恶贯满盈,但身上时常有种世家公子的温良,那是曾经若干年读过的圣贤书,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而此刻他不顾仪态,狼狈地在台阶上,用双膝一点一点向上爬行。
香寻本就不稳的心跳,此刻更加猛烈地震动。
还未等她动作,姬竹已经抬眼将她望着。
待香寻来到面前,他才颤抖着双腿站起来,又单膝跪下。
姬竹一向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
“右单膝下跪,在我们那个时代,代表着忠诚。”
香寻停下了伸出的双手,有些难以置信,姬竹这样做,只是为了向自己投诚。
从山门到大殿前的长阶有整整三百六十级,一路膝行,血染山石。
仅仅……只是为了投诚?
姬竹抬起脸,香寻透过他的眼眸,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您,愿意接受我……”
那句“献上忠诚”还未出口,香寻已经亲手将他扶起。
他开口便是妖皇陛下。
香寻摇头:“姬竹,别这样叫我。”这句话听起来有不情愿的意味,她连忙补充道:“也别多想。”
“那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香寻璀璨一笑:“如果不知道怎么称呼的话,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香寻。”
不是桃花儿,那个很随意而有些缘分的称呼。
也不是后来的小妖怪、小狐狸,像亲呢的宠物。
至于姬竹脱口而出的妖皇陛下,既是抬高和尊重,又将他变成了渺小卑微的存在。
而如今,他唤她:“香寻。”
香寻懒洋洋地应了声:“嗯,我在。”
姬竹听了,抬手捂住自己下半张脸,抑制不住的笑声从手掌下传出。
“什么事让你这样开心?”
话一出口,香寻就觉得自己的语调很熟悉。
记忆在脑海里一片片闪过,然后停留在某天。
那是她刚刚离开逢空身边的时候,起初她并未将姬竹的屋子当作家,不过要在凤岐山里找一个干净整洁、可以储藏东西的地方,这里就十分合适。
香寻的东西储藏时要按照地位来划分,乱七八糟的符咒放进“重要”,
朋友送的匕首放在“很重要”,好看的新衣裳穿在身上,贴身存放代表其地位“比天还高”……
那时候姬竹对此也没有多在意,只是在香寻排兵布阵般的阵仗中,小心地避开,却还是不小心踩到了“重要”的地盘。
而在香寻的划分中,他应该待在“不重要”或者“丢出去”才对,于是,他连忙一手捧着书一边念叨。
“不行,我得赶紧处理掉痕迹,不然可遭了,小狐狸没理都能闹一下,这下给她占理还了得!”
香寻看到这一幕,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方世界都是她的,选择丢掉或留下,其实与他无关。
后来渐渐觉得,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人,也可以纳入“重要”,再一点点纳入“很重要”。
但是当姬竹有些郁闷地询问“我收留了你,怎么还是‘丢出去’?”香寻捂着肚子笑得十分畅快。
姬竹又问:“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
香寻往后一仰,弯着眼睛,快乐地告诉他自己猜。
姬竹见状,似乎被她的快乐所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好吧,你开心,我就开心,并且由衷地希望,我的小狐狸永远开心。”
香寻幽幽地感慨其油嘴滑舌之功力见长。
从前两人笑闹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再提询问心情的话语,香寻有些懊恼。
很久之前的那个哑谜,也许今天就会被识破了。
香寻回望进姬竹打量着自己的眼神,等着他回答。
姬竹笑了笑:“就是觉得,我一介凡人得到允许叫妖皇的名讳,会不会每每叫出口,都感觉自己是特别的。”
“你当然是特别的。”香寻不假思索道。
其实她还有很多答案,比如你无人能及、非你莫属、舍你其谁、你是唯一特别的存在……
但今日今时,一句足矣。
姬竹笑意更深,二人相视间,又亲密似从前。
香寻的心跳终于平稳,一切不安都在此刻消散,来时所想到的从此陌路之类情景,竟瞬间遥远不可及了。
姬竹又住进了凤岐山。
香寻平生第一次学会爱人,便忍不住时刻思念,好不容易在繁忙事务里抽出一时半刻,也是在深夜了。
琴音袅袅,烛光摇曳。
香寻推开半敞着的大门,便见到姬竹坐在阴影里抚琴,长发飘逸在半明半暗间,给人一种既神秘又高贵的感觉。
他好像真的如那夜所期许的一样,变回无欲无求的书生楷模。
姬竹起身:“王上。”
“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不是告诉你名字了吗,叫我的名字。”
“香寻。”他叫得那样轻。
香寻随意地靠在柔软舒适的床褥上,觉得姬竹看过来的眼神,好像比方才亮了几分。
她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熄灯?我是不知道,你还有夜里弹琴的习惯。”
姬竹轻笑:“可我知道,如果有人顺着琴音来,这一夜就不算白等。”
“哈,居然对我下套,但我夜晚忙着拜月修炼,要不是今天有事耽搁了时间,你难道真要在这里弹琴至天明?好吧,现在我来了。”
香寻抬腿坐起,神情陡然变得有几分危险,但同时也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姬竹,你想要什么?”
“自从那天之后,有些事情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只是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想不起我也是正常。”姬竹语气斟酌。
香寻贴近了他,他没有任何躲避的动作。
香寻道:“这有什么可顾虑的,姬竹,在香寻面前,你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事。”
“如果这件事是对的,香寻会祝你万事如意,如果是错的,那就不论对错,香寻也尽己所能,帮你得偿所愿。”
她许久没有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自称香寻时,听起来十分温柔可信。
“现在可以告诉香寻,你到底想要什么了么?”
听见后面这句,姬竹面色一变,忽然三指并拢,指天发誓:“如果我接下来说的话别有用心,立刻死无全尸。”
“第一次遇见你时,我确实不知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妖皇,在我上辈子的记忆里,妖皇很早便被人类铲除,但异兽已经成了气候,因此我们无法抵御,只能艰难求生。”
“如何铲除的?”
他摇了摇头:“我也只是从传闻中得知,甚至传闻连你的名字都不清楚,但他们一定有对付你的手段,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至于今天,今天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见他这般态度,香寻忍住笑意,知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仅仅是再见一面?”
香寻的手指点了点他温凉耳垂,又慢慢下滑至颈后,轻轻勾起一缕长发,垂眸望着他。
灯火照他如画,眉目容颜皆染上晖光。
他还要说些什么,香寻已经听不清了。
“嘘。”她一根手指抵在他唇边。
她不想在床上的时候,还要听到他所知晓的命运。
"今夜不问过去,不管将来,我只想你。"
荡漾惚恍间,衣带并落。
轻捻慢抚湿艳姿,潮起潮落复重重。
情深旖旎,不知灯烛燃几许,至夜明星稀,姬竹才为香寻掩起衣裳。
香寻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
她枕在姬竹腿上,微微仰头,吻了吻他白皙的下颌。
“真是一个胆小鬼。”
明明抱得那样紧,却不敢开口说爱。
长夜余火烛,醉杀多情人。
第二天日光从窗外洒下,照着熟睡中人莹白的肩。
香寻睁开惺忪睡眼,对上了姬竹转过头来的盈盈一笑。
她正要起身,忽然在被子滑落间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
“这是什么?”
手指按在姬竹胸口处,那里有一抹奇丽的蓝。
微微下拉里衣,露出了一道蓝色火焰印记,熟悉的形状,这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那道锁形封印。
何况是在胸口的位置,若非衣衫不整,平日里她还从未注意过。
姬竹连忙握住她的手,解释道:“在幽篁里建立时期,有许多走投无路的人,他们被招揽成为御用杀手,通过各种训练忠心耿耿。”
“其中一些人被特意遴选出来,在胸口用特殊的颜料烙印上痕迹,这一支的杀手往往不在暗地里做事,而是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
“自此这种颜料和烙印形状就一直流传下来,上一任的统领死于非命,现在这个印记的含义,恐怕不得而知了。”
香寻问:“幽篁里是什么时候建立的?”
姬竹思索了一下:“每三年招募一批,按照字辈来排,应当有二十余年了。”
二十年前,香寻还没有脱离封印,如果是逢空留下的,那他不可能这些年对自己毫无防备。
如果是其他人也说不通。在香寻看来,逢空驱策妖兽的能力,是由于活得太久,研究过太多诡异邪术,无意间获得的,如果真有厉害的高人,为何眼看着一个假僧人呼风唤雨这么多年,从不抛头露面?
香寻收回思绪,却见姬竹已经走到门口,离去时急匆匆一句“等我很快回来。”
“你干什么去?”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个犯了忌讳的罪人。
“我去把这道印记刮了。”
“为什么要刮?”
“香寻不喜欢的,就应该去掉。”
他的样子有些认真,但香寻还是轻笑出声。
“用不着这样。”
她命人送来了锥针和淡红色花汁,手指不断移动,在姬竹的皮肤上细心描绘雕刺,过程有些像刺绣或作画。
姬竹并不感到痛苦,只是微微有些刺痛感,密密麻麻地包裹着他。
时间推移,一朵灼灼绽放的桃花图案,逐渐显现出来。
“好啦。”看着自己的杰作,香寻十分满意。
“这可是我第一次给人刺青,你要保管好了。”
“好。”姬竹应的干脆。
他抬手似乎想要抚摸胸前的刺青,又不敢真正触碰到,只能在虚无的空气间摸索大概位置。
看着他的姿势,香寻忽然意识到,那是心跳的位置。
她忽然想离他近一些,她问道。
“姬竹,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姬竹放下了手,声音压抑:“会变得软弱吧,清醒着的时候,这个人也想做梦,做一个关于来世的梦,梦里都是爱人的容颜。”
“怎么分辨自己是爱上一个人,而不仅仅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很开心,或者满足欲望呢?”
“如果两个人总在一起笑闹,突然的认真和感情就像枪响,噗通一声,正中心脏。”
香寻点点头,她不知道枪是什么,但她听懂了,在心动的瞬间。
“姬竹,我以后想和你换一样东西。”
姬竹给她倒了杯茶,今天他们说了好多话,以前从未有过的亲近,好像做梦一样。
“你要什么直接拿去,快喝点热水吧,你手都冻冰了。”
这个冬日即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