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延走进酒吧,一股混杂着酒精与烟草的气息瞬时涌入鼻间,喧嚣声扑面而来,在这纷扰之中,他却仿佛置身事外,满脑子都是刚刚忱枞单薄凄清,却又百折不摧的身影。
酒吧内的灯光昏暗而迷离,人影绰绰,觥筹交错之间,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梁少延穿梭在人群中,目光在人潮里扫了一圈,最终在吧台的一角发现了葛文康的身影。
葛文康正与人谈笑风生,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见到梁少延进来,他立刻眼前一亮,抬手热情地向他招了招手:“梁少,这边。”
他的声线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激动。
梁少延径自朝着吧台走去,耳边的喧嚣没能驱散他心底的不安,坐下后直接向调酒师要了一杯酒:“一杯威士忌,谢谢。”
调酒师是个经验老到的行家,他手法娴熟动作流畅,很快就将威士忌送到了梁少延面前。
梁少延接过之后,微微仰头琥珀色的液体顺势少了一半,烈酒烧喉不烧心,丝毫没能驱散他心底奇怪的感觉,只是在唇齿间留下一丝醇厚的酒香。
在众多朋友之中,梁少延算是比较自持的,他很少有如此豪饮的时候。
葛文康在一旁看得暗自惊讶,要知道,他唯一一次见梁少延喝醉,还是在大三的时候,那年他妈妈过世没多久,他与父亲大吵一架后,便毅然决然的搬出了梁宅,要不是他爷爷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及时接济,或许他现在都还在露宿街头呢。
“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葛文康关切的询问,手中的高脚杯杯壁轻触梁少延握着的洋酒杯,浅酌一口。
“还是老样子。”梁少延淡淡的回复,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杯中的残酒,似乎所有的心事都沉淀在了那浓烈的液体之中。
葛文康知道事情并没有他表面上描述的那么平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
此时,酒吧内的音乐换了一首更为激昂的曲子,震耳的节拍试图吞噬每一个沉默的角落。
“有什么困难和兄弟说,能帮的我会尽可能的帮你。”葛文康轻轻拍了拍梁少延的肩膀,试图给予他一丝安慰。
梁少延听罢不禁笑了一声:“怎么?刚回国又开始怀念国外的日子了?”
他大概是忘了之前因为什么才被他爸勒令出国了。
四年前梁少延刚刚毕业独自创立了一家商务公司,起初公司经营的还不错,但和每次就业碰壁一样,公司最后被恶意垄断了投资,导致业务往来中断,无法继续经营下去。
其实是谁在恶意垄断,梁少延和葛文康心里都很清楚。
除了他的父亲梁国平,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后来,葛文康为了帮衬梁少延度过难关,竟偷偷瞒着父亲将自己手上的别墅给卖了,可想而知这点资金不过只维持了短暂的挣扎罢了,最后梁少延的公司还是垮了。
其实这笔钱对于葛家来说绝对不算什么,根本原因是葛父不愿意葛文康与梁少延有过多的接触,所以才以这次的由头将他安排到了意大利。
说起来葛家与梁家的资产几乎不相上下,他们之间没有生意往来,公司的项目也不相冲突,不存在互相竞争的关系,按理说葛父也不会因此担心葛文康与梁少延交好的,可偏偏葛父却十分排斥儿子与梁家沾上关系,仿佛梁少延背后...更或者是梁家背后有更可怕的势力让他畏惧。
“放心,我家老头年纪大了,他再把我送出国,还能指望谁接手公司啊。”葛文康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半开玩笑似地说着这番话,仿佛想要借由这种轻松诙谐的语调来驱散此刻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沉重压抑的氛围。
坐在对面的梁少延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应道:“是啊,你现在可是葛家的希望,你爸也得靠你。”
话音落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十分默契地一同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地碰撞在一起。
叮…
一声清脆悦耳的碰杯声响彻而起,但很快便被周围嘈杂喧闹的环境音所淹没掩盖住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葛文康放下酒杯。
听到这个问题,梁少延先是稍稍愣了一下神儿,然后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当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嗡嗡嗡...
梁少延的手机不合时宜的震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电话是他的爷爷孟章生打来的。
“谁啊?”葛文康好奇的问道。
“我爷爷,我先去厕所接一下。”
孟章生给梁少延的感觉很矛盾,他似乎很关心自己的举动,并且每次都会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他和梁国平简直就是两个相悖的存在。
他们表面上一直维系着一种融洽的不实感,其实从小到大,梁国平越是不让梁少延做什么,孟章生反而就越支持他,这样的举动总让人有种他在挑起父子嫌隙的嫌疑,又或许是梁少延想多了,兴许那不过是爷爷对孙子的袒护罢了。
梁少延走到厕所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断了,他只能重新拨了过去:“喂,爷爷。”
“小延,最近过的怎么样?你都好久没回来看看爷爷了。”电话里孟章生苍劲浑厚的声音传来,语调里携着佯装的温柔。
“挺好的爷爷,不过我最近都很忙,所以没时间回去。”梁少延恭敬的回复。
“下个月我就八十大寿了,乖孙不会也没时间吧?”孟章生试探性的问道。
自梁少延记事起,他就觉得爷爷很厉害,认识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他似乎一直都保持的很低调,很难看出这个穿着普通,平时只会喝喝茶遛遛鸟的小老头,人脉竟会这么广。
想必这次过寿不会是家宴这么简单,定是又请了些赫赫有名的商业龙头,梁少延不想去应付这样的场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能委婉的拖延。
“我尽量抽空吧。”
“嗯,我这辈子可只有这一个八十大寿,小延,爷爷会等你的。”话音落下,对面的孟章生就挂断了电话。
梁少延握着手机,心中五味杂陈。
他再次回到吧台的时候葛文康已经有些醉了,举着一只空杯喝了口空气,还劝着梁少延一起。
梁少延无奈,只能扛着半醉的葛文康走出酒吧,帮他找了个代驾。
因为酒精的作用,梁少延觉得冬夜里的寒风都异常的舒服,他就这样低着头慢慢的朝前走,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的绕了一大圈,走到了南湾路上的森林公园。
他大概也有些醉了。
梁少延一步步朝着那个忱枞提及的岗亭缓缓走去,脚步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每靠近一步,他的心绪就复杂一分,他期待能遇到忱枞,又不想他出现在那个破旧的岗亭。
岗亭的轮廓逐渐在眼前清晰,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慢慢走近,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户望去,里面除了几张散落的报纸,和一条打着补丁的薄被以外,再无其他。
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
换个角度想也算是件好事,或许他的家人找到了他,又或许他拿着钱暂时寻到了一处栖身的旅馆,不论怎样,不用住在这里,也算是一个好的结果。
正当梁少延转身准备离开,人群中一阵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人群中央,一位年迈的老爷爷正用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进行着杂技表演,那辆自行车仿佛承载着岁月的痕迹,每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都在诉说着它陈旧的故事。老爷爷用一条旧毛巾裹着自行车的边沿,轻轻一叼,便将其稳稳地举过了头顶。
这一举动立刻引来了周围人群的阵阵掌声和惊叹声,然而,当老爷爷端起一旁的铁盆,希望得到一些赏钱时,人群却像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驻足。
在这稀疏的人群中,梁少延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老爷爷走至他跟前时,梁少延看到忱枞竟然把先前的那几张纸币全数放了进去。
没想到忱枞会如此慷慨,甚至不留一分一毫给自己。
忱枞放下钱后转过身,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灯光下熟悉的人影,他正静静地伫立在他的身后,远远的注视着他。
忱枞不紧不慢的拖着手里的蛇皮袋,缓缓走至梁少延身侧,温软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你是回来要钱的吗?”
难道他后悔将钱送给自己了,所以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儿,忱枞不禁面露难色,有些窘迫地接着说道:“我现在可能没有办法还你,你可以等我再攒攒吗?”
梁少延紧紧盯着忱枞那对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眸,心中瞬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涟漪,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犹如乱麻一般,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夹杂着些许责备和无可奈何,但除此之外,似乎还隐藏着某种别样的情愫:“你是傻子吗?你刚刚把钱都送给他了?你就不怕他是个骗子?”
忱枞轻轻咬了咬唇瓣,毫不犹豫且异常坚定的用力摇了摇头,那张清秀的面庞上写满了认真严肃的神色:“不是,我不是傻子,他也不是骗子。”
他的眼神清澈的仿佛世界上就没有坏人。
见忱枞如此笃定,梁少延更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继续追问道:“你怎么能肯定他不是骗子?”
“因为他有表演,钱都是靠他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这不是骗。”忱枞条理清晰地回答。
梁少延先是一愣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又开口询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嗯...没有了,没钱了,但是我会还给你的。”忱枞犹豫了片刻后,低声嗫嚅着说道。
忱枞低头搓了搓衣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没有觉得将钱全部给了老爷爷是错的,而是觉得将别人的钱用于自己支配是错的。
他以为梁少延不会那么快就回来要钱,至少能在这段时间里想办法把钱凑出来,没想到才过了两个小时对方就折回来了。
“没有工作你想怎么还?”说这句时梁少延其实没想寻求过答案,只是好奇忱枞会怎么回答。
“我还有这个。”忱枞连忙举起手中提着的破旧蛇皮袋,袋子里装着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
“我每天都有捡这个,一天下来可以存十二块钱,五百块的话...”说到这里,忱枞突然停下话语,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揉搓着自己那张脏兮兮的脸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正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忱枞才重新抬起头来,一边掰着手指头低声数数,一边轻声呢喃道:“1、2、3、4......40、41、42。是42。四十二天我就可以还给你了,可以吗?”
梁少延被他纯真的样子折服了,之前怎么会认为他会骗人呢,这副模样明明是谁都能骗的样子。
不能再把这个小傻子留在这里了,要是明天卖艺的老爷爷还来,怕是他身上唯一值点钱的羽绒服都要送出去了。
“可以,你先跟我回家,晚点再把钱还上。”梁少延缓声说道。
忱枞一时没有想通,他前几天那么费劲的将自己赶出门,现在居然又为了五百块钱让他回去。
是因为他们还有婚姻在身,害怕自己狼狈的样子流传到网上,会因此有损他的形象?
还是因为楚肖又急需输血了?
不论是什么理由,似乎都和自己无关了。
“我不要跟你回去。”忱枞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
他的眼神闪烁着不情愿,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抵触。
此时,夜色更深了几许。
深冬的寒风凛冽,肆意的吹拂忱枞单薄的身躯,将他细软的发丝吹得凌乱不堪,有几缕碎发贴在前额,无意中平添了几分乖巧和无助。
不知是否有意,梁少延不动神色的转身,换了个位置,站定于忱枞面前,健硕的身躯将寒夜里刺骨凉意尽数隔绝,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宠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不跟我回去,那我怎么能确定这四十几天你会不会逃跑呢?”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戏谑,却也透露着几分认真。
忱枞在脑海里迅速搜索了一遍,似乎从前的梁劭严对于自己的反抗,除了用暴力解决以外,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此刻他竟然没有发难,甚至语调中竟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耐心。
算了,大不了一个多月之后再搬出来,正好也能回去收拾点衣物行李,也不至于天天穿着这件羽绒服到处跑,等天气热起来,身上臭烘烘的多难受啊。
想到这里,忱枞吐出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那好吧。”
说罢,两人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拉长。
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嵌入深夜。
走在前面的暗影双手插兜,时不时的回头看看,而他身后跟着的瘦小身影,手上拖拽着个硕大的破布袋子,一路丁零当啷作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朝着观郡苑走去,身影在夜色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