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亭中无风。
那道身影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儿,伴着一盏明亮的烛火,时而提起笔写着什么,但每次写不了多久就又会放下,像是能在庭院里坐到地老天荒。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在太液池遇到她,以往你从未上前,但今天你却想走过去看看了。
至少看一下那人写的是什么吧。
轻缓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那人并未回头,却已然知道了你的到来。
“阁下终于出来了。”
“你知道我在?”
“何止,任谁被连续看了一个多月都会有所察觉的,阁下难道也喜欢做梁上君子?”
江海镜话中的调侃意味非常浓烈,像是知己好友间的相互打趣。
“你知道我是谁?”
你轻笑一声。
你猜她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不会这样随性地跟你说话。
有人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个月,她却从来没去打听过这人的身份,倒还真是洒脱。
说话间,你已经来到了她身侧。
“现在不就知道了。”
她含笑的眸子转过来,在对上你的视线后骤然一惊。
“嫣皇后?”
她下意识想要站起身给你行礼,被你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江常在,在写诗?”
原来是在写诗,难怪总是写写停停。
“不过是闲来无事,总比闷在寝宫里好。”
江海镜拢了拢桌上杂乱的纸张。
你抬眼大致扫过,目光在略过其中几张纸的时候微微停顿。
那上面的字迹十分眼熟,连词句都有几分熟悉,好像是以前曾经看过的那本《镜海奇思集》上的词句?
江海镜察觉到你的异样,她似有所感。
“娘娘?”
“江常在也读过《镜海奇思集》?”
此时的你只以为她不过是个喜欢拜读文学作品的闺阁女子,尚未想过她就是那文坛后起之秀——镜海居士。
直到江海镜亲口承认,你这才诧异地微微瞪大眼睛。
“怎么,嫔妾瞧着不像吗?*”
“像,怎么不像。”
你莞尔一笑。
“只是恐怕谁都没有想过,大名鼎鼎的镜海居士居然会是个女子,而她停笔的理由居然是入宫选秀。*”
“这样说来,本宫还是宫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了。*”
你无端觉得有些兴奋。
“可不止宫里……”
江海镜缓缓起身凑近,刻意压低的声音勾出几分别样的暧昧,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尚未回神她就撤了回去,脸上的戏谑也一扫而空。
“开个玩笑,嫣皇后不要在意,眼下这不过是个,毫无价值的秘密罢了。*”
“那要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吗?*”
你尾音微勾,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愉悦。
“好啊,就当是秘密吧。嫔妾和嫣皇后之间的秘密。不过那都是选秀之前的事了……*”
提起选秀,江海镜的脸色似乎有一瞬黯然。
“在入宫之事定下来后,我已经很久没再提笔,偶尔也会趁着夜深之时来到僻静之处试图找回曾经的心境,但正如娘娘近日所观……一无所成……不过是白费了些纸张。*”
说罢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倒不如滕写旧作。*”
就在你暗自可惜的时候,她话锋一转。
“不过有嫣皇后在此,嫔妾倒愿意尽力一试。*”
“为何?”
你垂下眸子,从上往下看,莹润的光晕落在你眼睫上洒下一片阴影。
她含笑看着你,眼神深邃而明亮,嫣红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夜遇佳人,亭中秘会。岂不是大有可写?*”
你几乎要忘记上一次听到这样堪称冒犯的话是什么时候,但这样的话由另一位貌美多才的女子说出来,你反倒不觉得如何生气。
或许是骚人墨客都自带几分风流写意,连身为女子的镜海居士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先不写了。天色太晚,夜路难行,嫣皇后也该早些回宫了,嫔妾送您。*”
说罢,她动作敏捷地收起桌上的物件。
一晃眼,江海镜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了,此刻她就站在你身后,看向你的目光十分柔和。
你展颜一笑,伸出手去。
“江常在不是说要送本宫回宫?你既不扶着,摔了本宫可怎么办。”
在你的示意下,潇潇等人都站在身后不远处,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江海镜目光微怔,随后含笑上前。
“是,嫔妾愿为娘娘分忧。”
她伸手握住你的,略带薄茧的指尖摩擦过你的掌心,带来些微痒意。
你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随后抿了抿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朝前走。
宁静似水的月光缓缓流淌,晕开了两人的影子,模模糊糊地纠缠在一处。
回到寝宫之后,你辗转许久才沉沉睡去,醒来后的第一反应竟是还是与那江海镜有关。
一夜过去,那所谓的诗句到底写完没有。
还有,到底什么样的诗句需要半夜回去写?
你唤来冬儿低声嘱咐,“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一些薛涛笺①,你去取来给关雎宫的江常在送去。就说,本宫等着她的佳作。”
信纸送到,但却没拿到期望的回礼。
虽然江海镜的意思是她没做出太好的诗句不便献于人前,但你还是有些遗憾。
再等等吧,就算是天才也没有在灵感全无的时候提笔就能作诗的,你这样安慰自己。
这宫里确实没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蜂拥着向上爬,或许是你已经达到了现阶段所能达到的顶峰,只觉得那些人庸俗得紧,唯有呆在江海镜身边才能让你感受到几分自在。
或许是因为她是这宫里唯一一个一心一意向往外界的人吧。
你自嘲地笑了笑。
直到一个月后,所谓的诗句依旧音讯全无,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江海镜耍了。
岂有此理!
你怒气冲冲地朝关雎宫去,连脚步都比平时快了许多。
她原本不住这里,但自从那日与江海镜在深夜相会之后,你就将她的宫室迁到了这里。
关雎宫是你先前所掌管的地界,这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你都无比熟悉,不需要带路就能找到江海镜所在的晴水居。
你贵为中宫皇后,又是如此气势汹汹的模样,晴水居那些宫人根本不敢阻拦。
刚一进门,就被那馥郁浓烈的酒香糊了满脸。
你皱眉向内看去,却见那江海镜正手执玉杯,恣意风流地斜坐在桌前,看着很有一股文人雅士的自在惬意,全无半点后妃应有的端庄姿态。
见你来了,她也只微微抬眼,未起身迎你。
——作话——
薛涛笺:相传由唐代女诗人薛涛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和芙蓉花的汁”制成,因此为深红色,其上的花纹十分精巧。
是一种极负盛名常常用来写诗的诗笺,后来也用于官方国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