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温如故，温柔的温，故乡的故。”
1.
应几时与温如故的初次见面，是在2008年的夏天。
那时应几时11岁，在乡村的一所小学念五年级。
那时的生活条件远不如现在。燥热的天气里，教室狭窄又密不透风，头顶那台电扇“嗡嗡嗡”地响着，噪声极大，老师和同学们都没心思学习和讲课。
老师们每次上课都让同学们上自习，自己则去阴凉处拿着芭蕉扇扇风。
每到这时，教室里的孩子们就会从书包里掏出偷偷从家里带来的奥特曼折扇或迷你小扇子来显摆。
“你瞧，这是我娘昨天给我买的，好看吧？”
“不好看，我的狮子熊才最帅。”
“哪啊？我的迪迦才是第一帅。”
……
应几时总是安静地坐在第一排写作业。
他没有同桌，没人愿意和他玩。他没有妈妈，爸爸也不喜欢他，只有奶奶。在孩子们看来，他是个野孩子，这是大家疏远他的原因之一。
其二是他脾气古怪，独来独往，不想说的话，任谁问都不开口。
村里传言应家人都有精神病，家长们自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有精神问题嫌疑的孩子同桌。
不过应几时成绩拔尖，坐第一排也无可厚非，个别老师还挺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可奶可痞。
温如故转来的时候，天气依旧炎热。
“铃铃铃”上课铃响了半天，教室里还是闹哄哄的。
老师走上讲台拍手说“上课了”，孩子们才渐渐安静下来，有的还小跑回自己的座位。
这次，不止老师进了教室，老师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白纱公主裙，扎着两个麻花辫，脚蹬帆布鞋，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姑娘。
“同学们安静一下，这是温如故同学，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老师介绍道。
温如故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朝同学们挥挥手：“大家好，我叫温如故，温柔的温，故乡的故。”
就这样，温如故顺理成章地成了应几时的同桌。
温如故笑着向应几时伸出手：“你好呀，我叫温如故，温柔的温，故乡的故。你叫什么名字啊？”
应几时盯着面前的女孩，这是四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和他说话，他有一瞬间冲动想去认识她。可当他的手快碰到温如故时，她却被一个小孩拽了过去。
那小孩挪着板凳，身体向温如故倾斜。
温如故收回手，疑惑地看着他。
男孩笑盈盈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刘强。”
温如故又露出笑容，握了过去：“你好啊。”
刘强随即提醒她：“嘿，下课去找老师重新给你换个座位吧。”
温如故皱皱眉：“为什么？”
“他有精神病，家里人都不正常。”刘强小声说。
应几时低下头，不知该不该反驳，或者说他本就不知如何反驳。
温如故点了点头，又看向正低头写字的应几时，再次向他伸出手，微笑着：“你好呀，同桌。”
“你好。”
“同桌，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应几时写字的笔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微笑着的温如故，又低下头，缓缓说：“应几时。”
“应…鸡食？”温如故在心里默念，“真特别的名字。”
温如故又露出虎牙，把手搭在应几时握笔的手上：“鸡食同学你好，以后就多多担待啦。”
应几时斜眼望去，冷漠地说：“是应几时不是应‘鸡食’。”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
温如故也不尴尬，大大咧咧地拍了下应几时的肩膀：“知道啦，应鸡食。”
多年后，应几时回想起来，仍觉得这一刻是快乐的。
下课后，孩子们把温如故围了个圈，水泄不通，原本就不透气的教室更热了。
“你好啊，我叫 xxx。”
“我叫 xx。”
“你从哪里转来的啊？”
“我在城里读书，因为家里有事，妈妈就把我送到乡下上学了。”温如故甜甜地笑着。
孩子们一片惊叹，满心羡慕。
“书上讲城市里都是高楼大厦，是真的吗？”
“城市里能每天吃到小蛋糕吗？”
“有游乐园吗？”
“有大熊猫吗？”
“晚上会不会有五颜六色的灯？”
温如故一一回答了这些问题。
此后的生活照旧，不过应几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因为温如故每次上课都会给他讲自己在城里的有趣故事。
“我原先住的小区旁有个花园，里面都是娱乐器材，我每次放学都会和同学们在那儿玩，可有一天我们发现公园里有个光着身子的阿姨到处疯跑，后来我就不敢去那儿了。”
“她为什么要光着身子到处疯跑？”
“我听娘说，她丈夫死了，她受不住打击就疯了，至于为什么光着身子乱跑，我也不知道。”温如故说道。
应几时点点头，嘴里嘟囔着：“真可怜。”
但每天听温如故讲故事，应几时也有些烦躁了，总不能光听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他还要学习呢。
他和温如故说了，温如故答应了，可后来又有同学找她讲故事，她就把对应几时的承诺忘了。
一个平常的下午，温如故又在讲故事。
故事到了高潮，孩子们都瞪大眼睛听得入神，尤其是刘强，口水都流到课本上了。
温如故讲故事时声音低沉，更衬托出情节的紧张：“小美跟着伙伴们回了房间，就在这时…”
“——嘎吱”板凳摩擦石灰地的声音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温如故无语地看向起立的应几时。
应几时垂眸看了眼温如故，嘴角得意地扬起：“老师，温如故同学在这儿讲故事，打扰我学习。”
温如故一下火了：“应鸡食，你！”
老师叫起温如故：“应几时同学说的，对吗？”
温如故只好低头承认。
“下不为例，都坐下吧。”
温如故气愤地坐下，嘴里嘟囔着：“小人应鸡食。”
应几时没看她，坐下继续做题。
刘强挪着板凳：“温如故，后面呢？快讲啊。”
一些孩子也急切地拍着温如故的后背，他们迫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不讲了，不讲了，以后都不讲了。”温如故趴在桌上烦躁地晃动身体，气鼓鼓地说。
应几时看向温如故，不自觉觉得好笑。
他用胳膊肘碰了下温如故，温如故立刻看向黑板，还不忘整理刘海。
应几时此时是又想笑又笑不出来，难受得很。
2.
放学后，刘强招着手，和四五个孩子跑了出去。
自从被老师训了之后，温如故一下午都板着脸不说话。
应几时看出来了，可他安慰人的方式很特别，一开口就是：“哎，温如故，后面的故事是什么？”
温如故瞪大双眼，对着他一顿数落。
应几时也不恼，就在那儿笑，等温如故骂完了，他才说：“别生气了。”
温如故得意没一会，又被应几时的话气到了。
“你讲的那故事真的无聊。”
温如故站起身，一脚跺在应几时脚上：“应鸡食，我们绝交吧！”说完转头就走。
应几时今天可算痛快了，他得意地呲着牙，背上书包，关灯、关门，离开了学校。
夏天的夜晚黑得迟，应几时走在回家的小巷子里，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拍了拍上面的泥，树枝摩擦地面发出“嚓嚓嚓”的声音。
这时，一个石子滚落到他手里的树枝上，发出碰撞声。
应几时垂眸看去，随后用犀利的眼神看向前方一群人。他们个子都不大，但气场十足。应几时不怕，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是刘强带着四个小弟。
五年级的他们，最高的也就一米五左右，刘强和应几时算是高的。
“应几时，老子早看不惯你了！”
“那来打我啊。”应几时皮笑肉不笑地说。
刘强一把拽起应几时的衣领，应几时也伸手拽他的领子，两人扭打在一起。刘强的帮手们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一是两人打得太乱，二是他们确实太矮，别说帮忙，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两人打架时，还不忘互骂互损。
“你每天都板着一张脸，跟谁欠你钱似的。”
应几时用手按住刘强的脸：“老子就是欠揍，但轮不到你来。”
刘强拨开应几时的手，随后将手插进他嘴里，应几时“啊”了一声往后退。
“人家温如故讲故事碍你啥事了？把女孩子弄哭，你真不要脸。”刘强越说越气，“我娘和大家说的没错，你跟你爹都是一路货色，你娘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娘就是被你爹逼死的。”
应几时最受不了别人说这些，他一把搂住刘强的脖子，狠狠朝他脸上打去：“你胡说，我娘是病死的，我爹很爱我娘。”
几个孩子被吓傻了，连忙边跑边喊：“应几时又打人了~应几时又打人了~”
巷子里人不多，刘妈听到后，小跑过来，只用了一分钟。
几个看热闹的大人嗑着瓜子也过来了。
刘妈把应几时推开，应几时双眼布满红血丝：“你胡说，你胡说！”他语气里满是愤怒，脖子上青筋暴起。
“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病？跟你爹一样，全家没一个正常的。”刘妈蹲下身子，温柔地搂着刘强。
应几时起身想再扑向刘妈他们，快成功时，一双小手紧紧搂住了他的双腿。
应几时只能嘶吼。
刘妈被吓到了，骂了句“有病”，就拉着刘强离开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两人坐在巷子路口中间，温如故看着正在擦眼泪的应几时，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
应几时看了一眼，然后翻脸。
温如故好心地指了指应几时的脸蛋：“你鼻涕，要流嘴里了。”
应几时恶狠狠地瞪了眼温如故，随后夺过纸巾擦了起来。
擦完后，拍了拍屁股就走。
温如故起身叫他，应几时只是挥了挥手，说了句：“谢了。”
温如故笑了笑，甜滋滋地离开了。
3.
次日早上，刘妈拉着满脸鼻涕和泪水的刘强冲进正在讲课的课堂。
她那尖嗓子响彻整个校园：“应几时你给老娘滚出来。”
应几时眼神迷茫，老师把刘家母子请出去，大概了解事情缘由后，把应几时也叫了出去。
刘妈在老师面前诉苦，应几时无所谓地靠在墙上掏耳朵。
“我们当家长的，看着自己孩子被打成这样，心里能好受吗？”
“我理解，我理解。”
……
老师走到应几时身旁：“这件事得叫你奶奶来一趟学校了。”
应几时不吭声。
老师继续说：“是你去还是咱俩一起？”说着拍了下应几时的肩膀。
应几时看了看门口，撒腿就往校门口跑。
老师没反应过来，追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老师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没办法，只能告诉奶奶。奶奶腿脚不便，但还是拄着拐杖满大街找。
下午三点，人还没找到，老师慌了：“要不报警吧？”出了这样的事，老师责任最大，自然最慌张。
奶奶望着山上，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知道这小家伙在哪。”
“啊？”
……
奶奶独自上了山。
应几时正盘腿坐在坟包旁抠土，时不时自言自语：“娘，我想你了。”
奶奶走过来蹲下，用满是皱纹的手托起应几时的脸蛋。
“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奶奶问。
“奶奶，我娘真的是病死的吗？”应几时见到奶奶，委屈起来，眼眶里蓄满泪水。
奶奶心疼地揉着他的头：“当然了，你爹只是太爱你娘了。”说完，把应几时抱进怀里。
应几时在奶奶怀里大哭起来。
隔天晚上，应几时回到家，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就被奶奶拉出门。
奶奶手里拎着半斤鸡蛋，应几时手里拿着一排娃哈哈。
“到那儿了把态度放端正，好好道歉啊。”奶奶对应几时说。
应几时盯着娃哈哈，舔舔嘴角，点头答应。
刘强家大铁门敞开着，奶奶走在前头，唤着刘妈：“娟儿，在家没？”
“在东屋。”刘妈的态度不太好，有人来了都不露面。
应几时左右环视，刘家院子很大，正中央有棵大石榴树，风一吹，叶子左右摇晃。
奶奶掀开一串又一串帘子，回头发现应几时没跟上，就伸手招呼：“幺儿，快跟上。”
应几时从石榴树上收回视线，“唉”了一声，跟了过去。
刘妈和刘强正在屋里吃晚饭，吊扇“哗哗”响着。
奶奶把鸡蛋放到桌上，应几时也把娃哈哈放过去。刘强看到娃哈哈，伸手拿过来，拆、撕、插，一气呵成。
应几时舔舔嘴唇，馋得很。
刘强瞟到后更得意了，用一副“你喝不到吧？”的挑衅表情看着应几时。
应几时不理他，扭头看到窗台上玻璃碗里剥好的石榴，石榴籽一小颗一小颗的，晶莹剔透，里面是红色的籽，阳光照在碗里，石榴反射着光，很诱人。
“小二还没下班？”奶奶笑着询问，努力找话题。
“嗯。”刘妈夹了颗咸菜，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奶奶笑着说：“俩小孩都不懂事，这事是几时这孩子不对，让他给你们道歉。”奶奶搓着手。
应几时没什么情绪，走过去鞠了一躬：“对不起，刘强。”
刘妈瞥了眼应几时，淡淡说：“说完了？”
屋里安静下来，气氛降到冰点。
片刻后，刘妈才开口：“你们道的歉我们不认，拿走你们带来的东西，滚。”
应几时有股冲动想上去扇这母子俩，人怎么能这么过分？
奶奶很尴尬，笑着说：“东西就是给你们带的，收下吧。”
她紧紧拉着应几时的手，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了。
奶奶腿脚不便，走路慢，但今晚不知怎么了，走得飞快，手也用力，握得应几时生疼。
奶奶停在一边：“自己先回家去。”
应几时着急地问：“你去哪？”
“有事。”奶奶和平常不一样，今晚她说的话冰冷刺骨。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应几时静静地看着奶奶佝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4.
天色渐变成暗蓝色，巷子里的路灯亮了，不过作用不大。
温如故吃完晚饭有个习惯，就是独自搬着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看星星和月亮，今天也不例外。她嘴里吃着一个彩虹棒棒糖，手里还拿着一个，一扭头就看到了应几时。
“应鸡食。”温如故跑过去，“好巧啊！你也是来看月亮的吗？”
应几时没什么情绪，从温如故身边走过。温如故“哎”了一声，伸手去拦：“应鸡食，我跟你说话呢。”
“干嘛？”应几时皱着眉头问。
“这么晚你干嘛去了啊？”
“关你屁事。”
“关你屁事。”这句话杀伤力很大，把温如故堵得哑口无言。
应几时瞥了眼温如故，继续往前走。
可温如故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跟了上来，嘟嘟囔囔说个不停。
应几时本来心情就不好，被她一烦更烦躁了。他停下脚步妥协：“我去给刘强道歉了，心情不太好，再跟着，小心我揍你。”说着伸手假意要打。
温如故闭了闭眼，没感觉到疼痛就睁开了。
应几时哼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温如故抿抿嘴，笑着又跑了过来。
应几时“啧”了一声，刚想开口骂她，低头就感觉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是棒棒糖。应几时抬头看她，发现温如故已经跑开了。
应几时看着手里的棒棒糖，骂了句“傻子”，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有个语文小测试。
卷子发下来后，大家都认真做起来，唯独刘强趴在桌上偷偷看《日报》。
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不太清楚，大概是小卖部进这种报纸越来越多的时候吧。
这种有趣的玩意儿，没几个小孩不喜欢，除了应几时，不是他没钱买，而是他真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这样，老师要是没看见，那可真是瞎了。
老师走到刘强身旁，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日报，刘强先是一惊，然后满脸羞涩。
“刘强，先不说你看的是什么，现在是干嘛呢？”
“写卷子…”刘强语气弱弱的。
老师把日报卷起来，走到讲台上：“这几天流行什么日报，我不阻止你们，但别上瘾，干什么都要有个度。”
孩子们都看着对方“咯咯咯”地笑。
以前上课没收小玩具，老师都会当着孩子们的面弄坏，然后丢进垃圾桶，可这次没有，老师翻了几眼后居然坐在讲台上看了起来，不得不说，这日报真的容易让人上瘾。
教室学生少，语文卷子不到一节课就做完了。温如故拿着改好的卷子进了班级。
“给我点，给我点。”孩子们争抢着要。
温如故随便给大伙分了点，剩下的自己发。
……
“应几时？”温如故盯着卷子上的名字，有些疑惑，嘴里念叨着：“应几时是谁呀？咱班没这个人吧？”
一个小女孩笑出声：“应几时不就是你同桌吗？”
“啊？他不是叫…”温如故将卷子递给应几时后，一脸茫然地坐回座位。
她暗自思忖：“他不是叫应鸡食吗？”
应几时倒是镇定自若。
温如故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伸手摸了摸麻花辫，侧身看向应几时卷子上那醒目的一百分，开口道：“喂，应几时，你考了一百分呢，好厉害啊！”
应几时抬眸看向温如故，问：“不叫我应鸡食了？”
温如故呵呵笑着：“误会，都是误会啦。”
应几时笑了笑，随后目光又回到书上。
“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温如故神色从容，露出那颗可爱的虎牙，“应几时，几时逢故人，我是温如故，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这“几时逢故人”是温如故从买过的报纸里看到的成语，她现学现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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