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起于青萍之末下

那个本该端坐神殿，受万千香火供奉，众生朝拜的神明此时正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冰棺里。金冠束发，玄衣战甲，剑眉扬起，威风凛凛的俨然活着的模样。被他用的伤痕累累的仙身也在天族礼官的一番精心安排修饰下看不出一点端倪，哪怕是死去了，端的也是战神无上的尊贵风度和英姿飒踏。

如此冠冕堂皇的做派，自非墨渊所愿，只是天君先前腆着脸再三言说，说既然都是些身后事，何不慷慨一点将自己作为奉与四海表率，让八荒归心的最后一件大礼。他本是皱着眉头拒绝，倒不是在乎这具身体怎样，只是怕她到时候见了会哭，但又转念一想，终归有夜华在侧，也确实都是些身后事，最后也就同意了。

然而不知该替他欢喜还是难过，欢喜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狐狸到底比他所想的要有良心，夜里竟破了礼法摸黑自己跑了过来寻他。难过的是，他已经没有再办法给她擦去眼泪了。

那只笨狐狸踮着脚尖儿执拗的扒在高放龙台的玄冰棺的边沿上，棺壁上精雕细琢的龙纹硌的她肉骨生疼，不过她自己倒觉得这点疼比起心口的疼来说实在不及万分之一，所以她就一直不放弃的死命往里头扒拉。

以前在她看的通天晓地的言情话本子里，总会时不时碰上些个总是动不动就捂着心口心疼的痴男怨女:爱一个人时要心疼，恨一个人时要心疼，失而复得时心疼，得而复失时也心疼，生离心疼，死别心疼，之前她不懂，读来总觉得矫情，觉得矫揉造作，觉得只要不是心脏有病或者心口上没被扎上一刀的话那么无病呻吟就无外乎此。可现在她不知怎的好像忽然就觉得顿悟了，原来在这世界上确实有一种没有外伤没有病就可以让心脏疼到无以复加的方法。

正如，有一个一直将你捧在心尖上，对你予取予求的人，忽然有一天，你声嘶力竭的喊着他的名字哪怕喊上一万遍，他都不再看你一眼。你无计可施，因为他不是装睡，而是真的听不见了。

这短短半日的时间，她竟有幸将凡人的爱和恨和失而复得和得而复失，最后再加上死别全部经历了一遍。其实今日在弱水畔看着墨渊仙逝和知道再也不会见的时候白浅竟讶然的发现自己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从头至尾也就是在闷声一个劲的哭，为此她还感到羞愧和自责，认为之前所有与人说的“师父很重要”都是撒下的弥天的谎言。

如今终于没有旁人在了，那心口叫嚣着的足以杀人的疼才告诉她，有些人只是后知后觉。他真的很重要，比她所能预料到的还要重要。

她费力的伸臂去够他安稳交叠端在威严华服上的手，可是触骨生凉，哪怕殿里三千明灯映照的整个大殿亮如白昼，温柔的火光却不能暖他一分。

她使劲将身子探过去，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指，低着头，滚烫的泪水就吧嗒吧嗒滴落在棺壁上。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后殿里守夜的师兄们，于是使劲压着本就沙哑了的嗓子含泪带笑的同他说了自那日分别后的第一句话:“师父，十七，很想你。”

风声摇动了飞檐上系的环佩，金石声空灵的琅琅声声声入耳。好像在慰藉她的自言自语。

他俊朗的面庞精致而冰冷，因为冰棺的寒气眉眼上结了层淡淡的白霜。他本来就是话极少，旁人都敬他畏他也不敢跟他有半句废话，唯独她敢在他面前滔滔不绝的谈天说地，而不管哪一次他都会耐着性子安静的听她讲完，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原本十七还想着，这次回来，就会不走了。”

“因为经历过之后才发现这世间所有的地方，都不及师父身边好。”

“我本想像话本里的凡人那样，回来陪师父每一个日升月落，每一个三餐四季。师父若不娶，我就不嫁。自在快活的做一辈子插科打诨的小十七”

“我，明明都已经打定主意了”

“可是师父……”

说到此处时，脚下好像忽然蔓生出了千万株荆棘，让她再使不出力气去抓住他的手。

“可是师父？”巨大的恐惧感使她倏然睁大了眼，豆大的泪珠划过眼睫滴滴坠落，她的心口是真的很痛，脑袋突然也很痛，连着那被刺破千百次的皮肉都在叫嚣着痛。脑海中仿佛正有什么久违的记忆在呼之欲出，那么奇怪，却并不是素素的记忆。

忽而穿堂风过，烛火摇曳的打着寒战。

火光明灭间，一只浑身皮毛洁白胜雪的九尾狐轻轻一跃跃进了棺中，它四爪撑在他已经冷硬的身上，黝黑的瞳里映着灼灼的火光，她低头看了他许久，最后尖尖的狐狸嘴颤抖的越过脸颊轻轻在他的额角抵了一下。

便头也不回的转身仓促的消失在夜幕里头。

风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隐于衰草之间。

原来所有的久伴都是师出有名。原来那个真正遗失于岁月间的，是我深深敬畏和仰慕着的神明，亦是我此生，藏于心底的，无望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