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想死的,但我却不得不死。
我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很凉、无边无际。我溺死在月亮里,有如满饮了一整坛陈年烈酒,却觉不出浪漫。
我虽粗通格律,但从不出风头,更不会饮酒,于是在思绪渐渐远去的那一刻,我便觉出未有过的后悔。
若我有李白之才,捉月而死当演化为传说流芳百世;但我只是郑家最不出名的小丫头,未及笄便早夭甚至不会让人觉得惋惜。
我忘了在光芒消逝的那一刻我是否求乞了哪路神佛,也不记得对下一世有些什么出格的期许。猛然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我甚至忘了我应当是个死人。
头顶的光线昏黄,万事万物都显得模糊。我从嗓子眼里吟出几声,伸手向上想拉住什么。握在手里的丝绸极其柔软,我无意识地摸索着,忽而听见外间渐渐响起一串脚步声。
是那般不紧不慢、轻柔又紧凑,恰到好处既不会扰到主家休息也赶得及时的脚步声。我曾经是很喜欢的。娘亲说要我入宫选秀时我还顶着烈日练了好些时候。想起那些飘忽如风的岁月,我不自觉地咧起了嘴角,年少多好,有娘亲、有二哥,我是郑家最不出名的丫头,但我活得快活。
但那都是过去的故事了。
正当我想起落水的那瞬,右腿上突然没来由的一阵抽疼。我吸着冷气,小丫鬟连唤了我几声都不曾听清。我活了十四年,从未疼到如此失态过,但此时此刻,这鲜活的疼痛却在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我流着眼泪,边哭边笑。
有双小手伸进来卷起锦被,将一片冰凉的药膏贴在我腿上。我抬头去,看见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她咬着嘴唇,冲我连声道“对不起”。
“奴今日起得晚,忘了太子妃娘娘的药,连累娘娘受苦,请娘娘责罚。”
她说着,拢着裙子一板一眼跪下身去,还叩了个头。我本想笑说无事饶她起来,但这话却忽地就哽在喉头。
她叫我什么?
太子妃娘娘?
顾不得腿上还贴着膏药,我翻身下床拉她起来,压低了声音急急叮嘱。我一个小小秀女,她怎么敢说这般胡话!万一被人听见了可是大不敬之罪!我说得几近恳求,她却回以一脸茫然。我这心底,忽地就凉了个透。
原本我还当是爹爹见我垂危,破天荒开恩赏赐我个伶俐的丫头听用,但听她如此疯言疯语,莫不是……是那幕后凶手的有意安排,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定要取我性命?我一时骇得紧,穿着亵衣就向外奔去。眼下别无他法,我得去求爹爹,我得告诉他有人要置他女儿与死地,我得……
小丫鬟忽地拉住我,我赤着脚,在竹木地板上一时竟也打了个转。稳下身子时我抬起头,引入眼帘的堪堪是个陌生的面容。
愣了少顷,我才发现我在看着一面铜镜。
铜镜里的眉眼唇齿,却并不属于我自己。
我生得普普通通,不算好看、也不算丑,是那种扔在世家宴席里,轻易就会被淹没的女孩子。娘亲打小就告诉我,相貌学识都不重要,只要我温婉贤淑、勤俭持家,婆家总会喜欢我,我对此奉若圭臬。当然我从来不敢告诉她,我是极喜欢诗文的。违背母训或是欺瞒生母都有违孝道,我有时就会慨叹自己活得两难。
但如今那些愁思已经不值一提。我迟缓地走近梳妆案,揽过铜镜来,伸手抚上面颊。
她是太子妃李澶月。
我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