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果断踢开那块肉,凶狠的目光如同山林里的野兽,又像冰刀一样刺进我骨子里。村长大喝一声,众人抖落掉身上用来遮掩的树叶和稻草,举着铁耙和镰刀把老杨围在中间。我爹哀嚎着就要冲进去救老杨。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哥眼疾手快,一锹拍在他头上,我爹应声倒地,老杨见到我跌倒在地上,咩咩叫了两声,躲开。镰刀和大王张嘴就咬在靠树林的一个人的小腿上沾了肉。心起歹念的动物不能用常理看待。
老杨的牙齿锋利无比,撕下一块碗大的肉,那人惨叫着倒地,老杨飞快的窜进树林中,这一切不过发生了几秒,村长的脸色更凝重了,他的头发被风吹起,看着林子,沉声道,追这畜生要成气候,今天抓不到他,咱们都要完蛋。我被村长媳妇抱起来,听村长的命令,躲进村委会的小屋。刚到院子里,常勇书一瘸一拐的开了门,他腿上缠满了布条,伤口还在渗血。那头畜生不好对付啊。我走到一半,就听见树丛哗啦哗啦响,怪了呢,也没听见脚步声啊,有人搭我肩膀,我一扭头,是那畜生,得亏躲得快,不然鼻子都能给我咬掉了。常勇书边抽着旱烟边讲述着,他的手指头微微哆嗦着,在为死里逃生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在担心老杨该怎么对付。
老畜生。皮还挺厚,我捅好几刀都没死,还把我腿上的肉咬了好几块。常勇叔说完,他突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脸颊酡红,他他吃过人,屋子里坐着的人都被他的这句话镇住。看到没人回话,常永叔神情激动,胸腔大幅度起伏,总算知道这畜生为啥非逮着人不可了。奶奶个腿儿的,还吃过人。这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惧无比。我缩在火炕的角落,紧紧抓着村长媳妇的胳膊。大家都不是傻子,也都反应过来常勇叔的意思。
羊是一种很邪乎的动物,他的眼睛不一样,瞳孔是竖着的,据说年岁越大越通人性,可羊是杂食性动物,他们也会吃肉,而真的灰心多了,兽性藏不住了,就会招邪崇。他们会偷人养的鸡仔吃,更会在半夜偷偷观察屋里熟睡着的人。时机到了,他们就会站起来,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常勇叔是我家的邻居,他说我爹和所有人讲,我妈和他离婚之后,丢下我就走了,但是两年过去了,哪一个母亲不会想念孩子,为什么没见过我妈来看我?哪怕问话都没有。结合老杨一系列的反常,他们心中都有了猜测,只是这个结果对谁而言都是一个很残忍的真相。大家唯一的一点是,为什么老杨隔了两年才对我起了改变?我咬着手指头小声说着,是因为我上学了,我们把关注度都集中在我身上了。是的,我十岁,我学习不好,总是分不清时针分针。我爹刚完工之后,会揪着我的耳朵打骂。
对于一个婚姻失意,中年又没有什么作为的人而言,孩子是他们最引以为傲、拔得出手的筹码。但我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了,于是他把对老杨的关注度分给了我一半,每天抽着我的手心逼我背书。老杨被关在羊圈,突然失去宠爱,心里多多少少不平衡他,我起歹念是情理之中的事。村长媳妇叹了一口气,这就像家里孩子多的,总会因为争宠大打出手。常永叔简单附和了几句,他把门锁好,让我们尽量不要出太大声。村长媳妇儿又拿来一块帘子挡住窗户,可惜窗户太大,就算挡住了,底下也会露出一个指甲大的缝隙,但有总比没有要好些。屋子里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守夜,他们围坐在地上打牌消磨时间,他等着上山抓羊的男人们回来,夜色愈浓,守夜的人也有些撑不住了,开始打瞌睡。村长媳妇就躺在我身边,他让我闭上眼睛放心睡。这么多人都在屋里,不用怕。我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对我心中的不安一直没有消失。月光带着斑驳的树影落在窗帘上大,人们没有一个躺着的姿势,所以他们看不见底下的缝隙,而躺着的我能清楚的看到缝隙间的一双猩红怨毒的树彤。老杨正通过窗帘底下的缝隙看屋里炕上睡觉的人,他极有耐心,谨慎仔细的从左看到右,试图通过一颗颗脑袋搜寻出自己想找到的。我呼吸1窒,脑子当时就停止了运作。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缓缓眨着眼,是在笑,也是在告诉我,我找到你了。没等我尖叫出声,玻璃哗啦一下碎裂开。老杨轻松跃起,像一道风张开嘴,精准狠狠的咬伤我的脸。村长媳妇最先反应过来,他喊叫着就开始打羊的脑袋,可他咬的死死的,怎么也不松口。他速度太快了,离我的脑袋又很近。大人们不敢下死手,怕误伤了我,只能拿出棍棒打老杨的身子。我的脸颊湿热剧痛,我哭嚎着挣扎,破碎的玻璃扎进我的身体里,老杨身上的伤被打的开裂外翻。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逃,都让开始让开,我爹从人群中挤出一个缝。他看着满脸是血的我和那头发了疯的老杨,嘴唇颤抖着,整张脸都是苍白的,老杨看见我爹来了,他把蹄子压在我的锁骨处,松开了嘴,常勇叔在一边说着,老周,这回信了吗?我爹眼角抽搐着,他不理会常勇叔,只招呼着老杨,伙计,过来吧。
我眼前都是血和眼泪,但知道老杨的蹄子从我身上离开,哒哒的走下地,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复杂的看着我爹,把老杨招呼到身边。老杨在我爹面前乖巧的很,他咩咩叫着,把脑袋放在我爹的手心,蹭着我爹眼眶通红,他边摸着老杨的脑袋边说着,我记得我小时候是你给我摘果子暖身子,我还记得我谈恋爱你还帮我雕了不少花胡子,你别怨我。我爹说着,老杨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一把刀深深的刺进老杨的脖子。老杨倒在地上挣扎了一阵,他的眸子定定的看着我爹,怨恨的情绪随着泪水落在地上,蹭着他的彻底不再动。之前老杨的树彤恢复了正常,所有人都没再吱声。我呜咽着从炕上爬起来,捂着脸颊的伤口,由着我爹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村长和其他人赶了回来,他们看见地上躺着的老杨的尸体,又看见我脸上的伤和我爹手中紧攥着沾了血的刀,心下平静。这件事发生之后,村里再没有人家敢养养。我爹在我脸上的伤好了以后也走了,不见踪影。后来是村长和村长媳妇儿收养了我,他们有时候看着我脸上的疤,边叹气边说,那头老羊咬别人咬的那么狠,以他的力道,明明可以把我的脸皮撕下来,或者直接咬在我的喉咙上,但是他没有老杨谨慎,为什么在那天贸然窜出来呢?村长说,可能他是想解脱吧,让我爹亲手杀了,总比死在别人手里要好。
我看着天边飘过了羊毛似的大团大团的白云,沉默不语,疤痕仿佛在微微刺痛,过往的回忆沉入谷底,又缓缓浮上水面。其实我不笨的,我的成绩很好,我能分清时针分针,我只是故意把题做错,故意不想学习考试的。只有这样,我爹才会把心思从老杨的身上分给我一部分。关于父爱的争宠,看似是我赢了,可我总感觉事情没完。而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村里的人也都不知道,我妈和我爹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因为老杨争吵。你还想咋地啊,你别逼我了行不,我逼你啥了,整那个老畜牲养着费心又费力,你咋那么孝敬呢?他是你爹还是你妈呀,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吧,难听。我坐月子嘴馋,把他迁屋里,寻思就割几片肉吃。
你骂我的那句话,我记你一辈子,你明知道杨救过我,救你妈,畜生就是畜生,哪有感情,我看你是和那畜生做过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吧,你别无理取闹了行不行?我妈抽着烟会趁我爹不在的时候,把烟头狠狠的碾在老杨的身上。老杨怯生生的不敢抬头,只能锤着眼睛微微的小声哀叫着。他白色的睫毛微微颤抖,身上的毛被烫的不完整,露出一块又一块被烫伤的皮肤。我记得那天老杨要死了,他倒在肮脏的泥水里,几乎听不见呼吸声。他太老了,再加上我妈总是趁我爹不在的时候折腾他他停不住了,我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为了他他爹犯了大忌讳,他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一大盆血,一勺一勺倒进老杨的嘴里,第二天老杨就被他救回来了。
可是也从那之后,老杨越来越像人,没人知道真正的老杨早就死了。我也一直没有忘记那几天的宁静夜晚,每当钟表接近半夜的时候,窗户外面出现的站着的影,他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用那双棕黄色明亮的夸张的树彤看着屋里睡觉的人。他希望有人能够发现他,追出屋子去,这样他就可以合理的张开嘴巴。年幼时的阴影随着年岁增长在逐渐淡化,直到大二那年,社团进藏旅游。大巴车的前方努力,群羊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柔软的棉花糖,牧民焦急的带着牧羊犬把羊群疏散开,大巴车这才缓缓。所有人都在探讨刚才憨态可掬的藏羊。我坐在座位上,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衫。
我看到就在大巴车行驶处不远的距离时,那片平坦的白云似的藏羊中有一只缓缓站立着和我对上眼。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那头老羊,一阵阵羊叫声在后方响起,从远处传到我的耳边。现在和过去的时空线仿佛重合,在我脑海中深刻起来,一捏一捏。现在干嘛要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