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十一年 五月
齐都
城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好比过年。两辆马车从北门驶入,直奔皇宫,路人纷纷避让,见那马车行驶之快,都带着好奇看过去,只见末尾那车上满满当当的装着唱戏的道具。
“这马车是去往宫里的啊。”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对她同伴说道。
“宫里不是有专门唱曲的嘛,怎么还上外边找去?”同伴嗑着瓜子,吐了两嘴壳。
“腻了呗。”说着二人扭头走了。
马车越接近宫门,一颗心脏跳动得越快。
忽然,车轮碾过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颠了一下,陆瑾紧紧拽着车窗上的帷幔,吓得脸色煞白,待车停稳,她拍了拍胸脯,缓和了好一会儿。
那马车夫停下车,探身进车厢,道:“你没事吧?”陆瑾摆摆手,叫他继续赶路。本来预计在昨天到达齐都的,只是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夹杂着冰雹,实在难以行走,便在驿站多停了一日。
早来一天也能多准备一天,再过两日,就是皇上的寿辰了。进宫后,她被带到一间偏僻的房中,这里还住着其他宫伎,才进来,就听到两三种奏乐之声,分别从不同的房内传出来。
“您这边请。”带路的小厮招呼她拐往另个院子,那里有一间单独的房子,与她一同排戏的人,也被带去了另一处。小厮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稍晚些会有人来找您。”
陆瑾点头,见他关上门后,来到镜前,将那脸皮撕了下来,捂在脸上这几日,害得她起了红疹,奇痒无比,再这样下去,脸非得烂了不可。
她拿出药膏,涂抹在脸上红肿处,稍有所缓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顿感陌生了许多,两边眼角也耷拉了下来,她都快忘了人皮底下那张脸才是自己。
叩叩
门外来了个人。
“稍等!”陆瑾正发着呆,被这敲门声拉回神,忙将那面具贴上,检查无误后,便朝那门走去。
打开门,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脖上挂着一串核桃大小的青色珠子,右手拇指上也扣着个宽环玉戒,髭须平整得像砌平的墙面。
陆瑾认得他,他就是父亲生前一直记恨的死对头,司徒怀仁。“双玉?”司徒怀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陆瑾“嗯”了一声,没在说话,她不知对方是否认得她,也不知那关应昌有没有告诉他,便选择用沉默来应付。
“怎么,那姓关的没教你见人怎么招呼?”司徒怀仁皱着眉,满脸不悦。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瑾低下头,转着眼珠,而后抬头笑着将他请进,又道:“失敬。”
只见司徒怀仁走向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拍了拍两袖,又瞪向她。陆瑾不知他是何意,见他手指在茶壶边点了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老不死的,她在心里骂道。
陆瑾给他倒茶时,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大叠银票,又将几张地契压在了银票上。
“这个,是你的酬劳,事成之后,还有另一半,到时我再给你。”
陆瑾冷笑一声,拿起那几张厚厚的纸,看了看。
司徒怀仁见她似有不满,又问:“你有几成把握?”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三成。”“三成?”司徒怀仁瞪着她,“三成你也敢进来,呵,怕是连命都不要了。”
“要命谁愿意做这苦差事?”她放下银票,也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杯中还剩一两滴,她甩在了那银票上。
司徒怀仁坐直身子,“那你说,要怎样才能办成?”
“给我点时间。”她淡淡答道。
“要多久?”
“越长越好。”
司徒怀仁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想着给她个期限,但拖长时间对他来讲未尝是坏事,他能有更多时间与那关应昌周旋,也有更多时间准备其他路,于是,当即答应了她的要求。
陆瑾松了口气,有了这些时间,她便能在接近她时,做足心理准备,如果那魏禾风是个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那总有一天她也会厌恶她,到时再下手,自己也不会那么痛苦。
二人没聊多久,司徒怀仁便起身离去了。屋内有些闷,她决定外出走走,熟悉一下这里的布局,顺便看看,皇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绝不是睹物思人。她来到一个池子,远处正迎来一排巡兵,她侧身隐入一座假山,借几丛竹子遮挡,待那巡兵走远后,才蹑手蹑脚地探出来。
她穿过池子,往一个院里钻,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见竹丛茂密,齐齐得长在两旁,长得高了伸到顶部,又压了下来,整条小路看起来阴暗而又压抑。
她回过头,已然忘了来时路,这下糟了,天又暗了下来,这该怎么回去?
在她正发愁时,一声惨叫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随着声音一阵一阵地传来,她感觉脸上的红疹又瘙痒了起来。
她屏住呼吸,决定往回走。没走几步,那惨叫又传了过来。她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寻着声音,一路摸了去。
拐过两条石子路,她被声音带到了一面高墙,那墙看起来有三丈高,将里边围得严严实实的。她所在的位置应是屋子侧面,她仰着脑袋,试图听清里面的说话声。
“难不成这是冷宫?”陆瑾猜测。她除了听到那声惨叫,还听到其他女细细碎碎的讲话声,虽然内容听不清,但无一不唉声叹气。
她正疑惑,那惨叫声又响了起来,她这才明白,原来是里面有人在生产。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生?难不成是宫女和侍卫私通,被发现后,关进了这里?“快快快,又出血了,又出血了!”一个稍年老的女人着急地叫道。
“不行了不行了,这要出人命的!”一个娇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也着急地叫道。
陆瑾光是听着,就手心冒汗。这也太不把人当人了,在这偏僻角落,大出血无疑是在等死。她也焦急地想着办法,几次想跃身墙上,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啊——”
一声嘶吼惊起竹中几只鸟儿,在屋顶扑腾,而后,院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她死了……”许久,才小声传来这一句话。
陆瑾向后退了两步,怔住了。
人人都以为这厚墙里,女人锦衣玉食,殊不知,各有各的苦。
紧接着,一个女子痛哭道:“安仪公主好狠的心,竟为了夺权,害死瑜姐姐,我要出去找她报——”
啪!
她话未说完,一个耳光扇了过来,止住了她的声音。又听到那年老女人淡淡道:“你说话小心点,这儿住的不止你一个人,想活着,就闭上嘴。”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也不知道她们会如何处理那“瑜姐姐”的遗体,或许会被抛在乱葬岗吧。
“又是安仪……”她忽然感觉有无数双手在她胃里翻搅,顿感恶心,她已有一日没吃东西了。
眼看天已完全暗了下来,该回去了。
走在那石子小路上,一阵凉风吹过,心里生出了个念头,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时间安放那仅存的眷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