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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过后,卓翼宸再未来过梨园。
他在京城的名声依旧很响。
只是不比之前清一水的赞叹,还多出很多其它的声音。
诸如这个新任的状元郎实为多情公子,日日沉溺于风花雪月,流连戏园不知返。
弥杳有所耳闻外面的传言。
卓翼宸逛遍京城的戏园却独不踏入她所在之地。
什么风言风语都有,还有个别阴谋论说得她都要信了。
班主怕弥杳会被这些传言扰乱,还特意找过她一次试探地询问她的情况。
弥杳只说自己无事,回到自己房间后卸下伪装,满眼的担忧。
她的心思向来缜密,何况她也与卓翼宸相处了一段时间,自是察觉了他的异常。
虽然他说着自己要当驸马,可实际心里却是不愿的。
包括近日来屡屡传出的风流传言,想来是在作戏以败坏名声。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抵抗着什么。
就算她有心想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连自己的事都还没解决。
...
时至暮春,事情迎来了转机。
弥杳于戏台唱演时,瞧见了一个人。
梨园属于皇家。
新帝不比先帝爱乐,自登基后每日都勤于政务,从未踏足过戏园。
只是偶尔一次心血来潮,就刚好被她遇上。
下了戏台,弥杳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站在拐角暗处看着,相机而动。
终于在男子转身离席之前,她叫住了他。
他赫然是当今的帝王,朱厌。
此次他微服出访本不欲显露风声,不料被一个伶人叫住。
弥杳正是看出他的想法,才斗胆一试。
显然,她成功了。
帝王跟着她进了房间,房门被轻轻掩上。
只一个回头的功夫,弥杳已然叩拜在地:“拜见王上。”
朱厌见着女子虽伏倒却依然挺直的背脊,双眸微眯,不怒自威:“你见过我?”
说着,他脑海里浮过许多人的面孔,过滤一通却没有一张与之吻合。
“没有。”弥杳如实回复道:“是家父描述的。”
“哦?”他来了兴致,让弥杳抬起头。
“令尊是如何描述孤的?”
见弥杳欲言又止,帝王便继续道:“说罢,我不会降罪于你,你只当我是个客人便好。”
弥杳眼睫微闪,面前映出父亲的脸,还有他当时说的话。
“新帝英姿勃发,一腔热血直指朝堂。怎奈生不逢时,恐有抱负却不得终。”
那时内外的动乱还不是很明显,边疆也是小打小闹,并未闹出过人命,弥父却凭着精明的头脑析出了本质。
“不过为父观他眉宇锐利,虽未有动容,但一定是在隐忍锋芒,只待时机成熟之际,必将带领大炎重回盛世。”
“...”
爹,你看旁人看得那么准,为何没看出自己的命运会终结在那天呢...
家人的逝去永远是弥杳心底最大的痛。
她连着深呼吸好几次,才客套又生硬地扯了句:“您气度不凡...”
酝酿了这么久就这?
帝王险些被气笑,这姑娘是当他没看出来她在编是吗?
弥杳忽而顿了下,做出决定后一鼓作气说了一大堆夸奖的词。
“...英勇神武,明察秋毫...”
直到...
“请王上为冤民做主。”
说罢,也不等朱厌什么反应,三两句将灭门的惨案状告予他。
弥杳的所为单拎出哪条都是诛九族的罪。
偏偏他又巧然地知道这姑娘的九族皆被残害,三世同堂只余下她一人。
帝王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她的状纸,转身离开了戏园。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就此告终。
就在弥杳以为此事了了时,她又见到了朱厌。
只是这一次他没在大庭广众下随她进房间,而是绕开耳目从窗子跳了进来。
弥杳见他满目愁容,不禁问起发生了何事。
帝王借着由头说出了源宗。
敌国太子来送劝降书,不日皇家便会举办宴会招待他。
虽说他是带着和亲的意愿来的,但这个消息不亚于去即送死。
本该在宴会登台的伶人在听闻敌国对待奴虏的手段后,惊怕自己会被看上,不忍受辱竟是以死明志。
弥杳在听到朱厌提及“伶人”二字的第一时间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但还是耐心地等他说完,才直言道:“王上可是想让我去?”
帝王知道弥杳一向很敢,说话直来直去,有一种不怕死的勇感。
但他确实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就问出来。
帝王愣了下,缄默半晌答非所问。
又是一大段前情与分析。
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说她家这桩惨案可难可易。
“好,我去。”
...
不出所料,弥杳被敌国太子看上了。
当日,敌国太子将娶一个伶人为妃之事就传遍了京城。
万人不知内情,痛骂这伶人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就连往日与她交好的几个伶人看她的眼光都有些不太对了。
她辗转于三个男人之间不够,现在又来了个太子。
这些质疑杜季的人,终是活成了杜季的样子。
梨园上下,唯有班主对弥杳一如既往。
只有他相信杳娘心有苦衷。
弥杳虽视那些人的风言于不闻,但她也是能听到的。
说毫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她还做不到左耳进右耳出。
这是她在梨园唱的最后一场戏。
也将是她这一生唱的最后一场戏。
戏幕起。
她看见了台下的朱厌。
这是他第三次来听她唱的戏。
弥杳摆着姿势,水袖随之起又落。
她唱悲欢,唱离合,故事的内容本与她无关。
却在这一次与之相关。
她手持着折扇开合定相,配乐的鼓点声也跟着响又默。
她唱着戏中情,看着戏外人。
任他们说她陈词唱穿,戏子无情不知国恨。
她将喜怒哀乐悉数融于戏间,有道是位卑怎敢忘忧国。
可惜无人听懂她曲中意。
许是今日唱的这出戏多了几分感怀,哀伤叹惋听得人心难受,不等听完就中途离席了。
弥杳看着来去的人无动于衷,因为她最想见到的旧人不在。
戏幕落。
她方唱罢她登场。
回到房间后,弥杳才卸下妆容没多久,朱厌就来了。
朱厌知道她被敌国看上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他,再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更是难以启齿。
拖延是无用的,只会让人更焦虑。
他还是说了。
他说有一种药,饮下即毙命。
她只需在喝交杯酒时将其下到酒中,便可起效。
说是当场下毒即可,实际却是时机不等人。
最好的结果就是二人一同毙命,最坏的结果是她还未接触到,就被察觉杖杀了。
这一步,是必死的局。
弥杳并不愿与敌国太子喝交杯酒,所以她决定以身养毒,每日喝下一杯掺有几粒药末的水。
如此一往,便可将全身骨血都化为剧毒。
她有一个不用一兵一卒就能攻下敌国的计划。
弥杳并未声张,口头应允后便同帝王提了条件。
她要他答应她两件事,作为交换。
其一是一定要查清她家族的惨案,她要参与过此事的所有凶手以命偿还。
帝王短叹一口气,心道他怕是被这姑娘记恨上了。
其实在他拿到状纸回到皇宫后就开始着手暗查此事了。
第二次见面时说这事可难可易也是实话,不是他托大。
可难,是因为经他查证,发现它竟牵扯出藩王和地方官员,乃至敌国的超长阴谋。
可易,是缺一个机会。
他们想里应外合拿下大炎,他又何尝不想暗度成仓拿下敌国。
他已在京城各处安排好兵马人手,只等时机成熟,便可从外一路向内,肃清整个大炎。
可是这些他都不能和弥杳说。
“孤答应你。”
是指彻查她家惨案并严惩凶手一事。
帝王之言,如同九鼎。
她信。
朱厌以为弥杳的第二个条件会是为她自己,不曾想她说出了一个人名。
卓翼宸。
朱厌有些讶异,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是他钦点的状元郎。
“还望王上能析听他愿,不要再让公主以权压迫他了。”
弥杳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虽不至于到诛九族的地步,也是能连累一家几口下狱的程度了。
朱厌莫名有种想问她是以什么身份为那状元郎做主的冲动,但理智尚在,他忍住了。
“值吗?”他问。
一个男人的分量能比她一条命还重吗?
弥杳却是摇摇头 , “我先为大炎人。”
而后才是其它。
卓翼宸在心里的地位远不及离仑,且他还没有重要到能让她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取所谓的自由。
朱厌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多问了。
只叹是美人生于乱世,是她的不幸。
也是他欠下的债。
...
待嫁期,亦是养毒时。
疼痛难忍时,弥杳总会幻视几人的面相。
最多是离仑。
她经常在伶人唱戏到尽兴时哭出声。
“阿离..我好想你...”
偶尔是卓翼宸。
意气风发的弟弟,你读书万卷,可有读懂她隐晦的爱意?
还有乍然一面的朱厌。
明明意识并不清醒,弥杳却恍然惊觉他的殷勤多是假意。
恰逢窗外传来轻叩,她知道是朱厌来了。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用,她佯装睡着阖上了眼。
帝王见敲窗无人应,便自行推开窗,却是一眼瞧见榻上嘴唇泛紫,面色苍白的弥杳。
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忽而萌生了效仿坊间用嘴吸蛇毒传闻的念头,只是临到唇前却犹豫了。
他不怕死,又怕死。
倘若他因此中毒,那大炎就完了。
朱厌不明自己如剜心般的疼痛为哪般,他俯下身子,在其额间落下轻吻。
弥杳睫毛微颤,她感觉到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朱厌的泪。
朱厌就这么看着她过了很久,直到他准备离开时,弥杳叫住了他。
“王上,罪民斗胆,可否告知我您的尊姓?”
几乎所有人都不理解她嫁去敌国为妃的行为,尤其在祸乱纷争的重要阶段。
他们把她视为罪人。
她为了牢记血海深仇,便也跟着自诩罪名。
亲人与同胞之恨,她不敢忘。
新帝姓朱名厌,其实是很多大炎百姓都知道的事。
但他还是说了一遍。
“朱厌。”
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弥杳跟着念了声,语调很轻。
听得朱厌心头微微颤,他好像没有那么讨厌这个名字了。
但他没敢回头看,怕掩饰不住自己外露的情绪。
“孤还有个名字,是额娘取的。”
是额娘,他的亲生母亲。
而非当今的太后。
他的额娘死在了他登基的前一天。
是被当今太后一杯鸩酒毒死的。
朱厌是先帝起的,朱为皇姓,厌为先帝对他的感情投射。
他从小就不是个被重视的人。
唯有他额娘从始至终对他好,只是好人不长命。
“赵远舟。”
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
良久,他听到弥杳如是说道:“苦海行舟,所愿难求...”
她的剖析竟与额娘说的一模一样。
朱厌惊然回头,发现弥杳不知何时自己撑着坐起来,半靠在了床上。
弥杳见他愕然地看向自己,温温柔柔地回了一个笑。
朱厌仓皇地逃离了。
窗子没关,晚风伴着凉,吹得弥杳咳了好几声,声声见血。
她打望着窗边许久未有人动用的桌子,眼前幻出了虚影。
她看到离仑在朝她招手。
“怎么才过了三个月啊...”
幻象消失,那桌前哪有什么人像,只有无尽的悲凉。
她于初春遇竹马,仲春识书生,暮春结帝王。
转眼一看,一个季度都没过。
她家之前的院子里有一处池塘,那里栽种着荷花。
每逢盛夏便会大朵大朵的开,壮美非常。
可惜...
物非人亦逝。
她看不到今年的荷花了。
...
出嫁的路途弥杳不愿回想,因为她几乎听了一路的谩骂。
终于到达敌国,她如释重负般走下婚车,提出慰问所有将士的请求。
敌国太子自是大喜,虽然她只是个伶人,但她代表大炎啊!
这事若是传回大炎,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
他不但同意了,还非常大度地带她参拜了敌国皇帝,还有他的兄弟姐妹。
弥杳当然欣然与之,她正愁没法一锅端呢。
这敌国太子可真是敌国皇帝的大孝子。
光是参拜这些人,就花了三天的时间。
弥杳感觉自己体内的血也要流干了。
她会在与人接触时用指尖触及他的衣衫,血液会因此浸到皮肤上,血水越稀毒性越淡。
这一日,她仅是与其握了下手,那人就抽搐不止当场毙命了。
其他人见了当即就想上前把弥杳控制住,不料他们早就中了招,体内的毒素因他们情绪激动而爆发,接连倒地不起。
当敌国最后一个参与掠杀的士兵倒下后,弥杳登时歇停脑中紧绷的弦,无力地瘫软在地。
朦胧中,她好像听到了大炎士兵士气高涨地口号声。
是朱厌来了。
大兵当前,敌国竟无一人迎战。
在大炎将士都怕是陷阱而感到不安时,朱厌驱着马直奔到敌国的军营。
地上躺了一片口吐黑血的人,再一看竟都是敌国士兵。
在所有人都惊奇于发生了什么时,就见他们的帝王朱厌翻身下马,步履似有蹒跚地走向全场唯一坐着的人身前。
眼尖的人认出她是梨园伶人杳娘。
弥杳也因为这声惊呼恢复了一点意识。
她看见朱厌正走向她,其身边还有诸多同行的将军。
她忙给了他一个眼色,制止了他走过来的念头。
她怕这样会对他名声不好。
弥杳已经疼到麻木,不知什么是痛感了。
她身子缓缓前倾,朝着帝王行了个标准的叩拜礼。
一如她初时见到他那般。
弥杳额头触于两手间,饶是双耳已开始嗡聋,却还是坚持着,掷地有声:“幸得王上信赖,罪民不辱使命。”
“我大炎必将名芳百世,千古流长...”
弥杳忽而顿住,是因为她的七窍开始流血了。
意识逐渐浑浊,身为帝王的朱厌第一次外露情绪,她却至死未能抬头看到。
“恳请王上允我...”
“归故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