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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仑死在了两人感情最浓之时。
弥杳亲自操办了他的后事,找班主告了一个月的假。
她雇了一个送葬队,从京城到南州。
徒行数万里,只为送他回家。
多年后踏入熟悉的土地,弥杳却一步不敢多走,停在离府门口,匍下身子长跪不起。
她将离仑的死悉数怪在了自己身上。
若不是她,他定会安然无虞,长命无忧。
那日医师告诉她患者有严重的心疾,绝非是一朝一夕形成,而是日复一日如此以往累积的。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当年她自以为洒脱的离开给离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竟在她走后就一病不起了。
心病难医,唯有自救。
离家老爷见自己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儿子日渐消瘦得不成样子,只能松口答应他去寻她。
弥杳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对于二人的有缘无分,他们也很惋惜。
多好的姑娘啊...
怎奈全家都被奸人陷害,也怪不得她舍弃多年的情谊,拼命也要去京城申冤。
怨吗?
自己活生生的儿子成了这样。
去时一个人,回时一口棺。
可她也是个苦孩子啊!
一个姑娘家独自承受着灭门的惨祸。
全家上下几百口人啊!
只剩下她一个。
弥府与离府的距离并不远,也就半刻钟的路程。
弥杳却丝毫没有向前走的意思。
她再次叩拜了离家长辈,就随送葬队一起返回了京城。
离仑来时为初春,去时为残景。
待弥杳回到京城时,已然到了仲春。
值得一提的是,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赶考的书生。
那书生自报姓卓,名翼宸,是泗县的举人。
此次进京赶考,目标只有一个。
他要当那个独一无二的状元郎!
...
“卓公子来了,今儿个想听什么曲?”
卓翼宸一手翻着书卷,一手持着折扇,头也不抬:“只要是姐姐唱的,我都想听。”
问话的女子表情一僵,一抹名为嫉妒的神色一闪而过。
若是弥杳在场,定然会识出她就是那日嚼舌根的其中一员。
也是恶言诅咒离仑活不了多长的伶人,杜季。
杜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卓公子每次都听杳娘唱的曲,就不嫌腻吗?”
卓翼宸有些不耐烦了,但从小接受的良好教育阻止了他的行为。
“怎么会嫌腻呢?”
喜欢都来不及。
后半句话是他在心里说的。
未互通过心意就宣扬出去,会对另一个人造成不好的影响。
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但他外露的情绪无一不在表明他的心愉。
杜季见状更气了。
她不明白那个杳娘到底哪里好,怎么一个两个都看上她了呢?
前一个是病死的痨鬼,现在是前途无量的举人。
还都是容貌姣好的男子。
这等好事怎么就没落到她头上呢?
杜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卓翼宸以‘他要看书不能分心’给扼下去了。
眼见男子面上隐约浮现的不悦神采,杜季知道自己倘若接着说只会引起他的不耐,只好忿忿然离开了。
杜季走后没多久,弥杳端着一个茶盏走过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她见其眉间微微蹙起,不由出声调侃了一句:“是谁惹得我们小卓大人不快了?”
卓翼宸听着弥杳唤他的称呼,傲娇地轻哼了一声。
“我都不认识她,突然就来和我搭话,这人也太没礼貌了。”
别以为他没听出来她在挑拨他和弥杳的关系。
好在他意志坚定,半个字都没信。
弥杳没见到杜季的脸,自然是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就不理会好了。”
她随意提议道。
弥杳来了,卓翼宸书也不看了,改为两手拖着,一副乖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姐姐,你真的很像我未过门的妻子。”
这是他们在路上遇见互报了名讳后,卓翼宸经常说的话。
那时他道着他乡遇故知,对弥杳很是热情。
他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她,看起来是真把她当成在老家定下婚约,但未过门的‘妻子’了。
但真实情况到底是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少年的谎言其实很拙劣,弥杳心如明镜却并未拆穿。
因为他出现的契机很特殊,刚好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还有他的借口托词。
无一不在攻击弥杳的心理防线。
于是她“信”了。
他把她当替身,她又何尝不是把他当慰藉。
“那就祝你早日金榜题名,荣归故里,聘娶良人。”
弥杳做足了知心“姐姐”的姿态,神情的认真似是真的在为他着想。
卓翼宸却是心头一痛,强颜欢笑胡乱应了声,“借姐姐吉言。”
姐姐,你可知那只是我与你搭话的借口?
她并不像他未过门的妻子。
而是把她当成妻子,想娶她进门。
他读过很多书,其中也不乏有绘声绘色的话本子。
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词,一见钟情。
故事中的男女主角通常都是因为某一方先一见钟情,接着便展开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互动,进而达成终成眷属的结局。
那时的他并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只觉得是笔者夸大。
直到遇见了弥杳。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仿若时间静止,一眼万年。
故事写实,他对她一见钟情。
可是现实的他却不如故事中的主角勇敢。
他连搭话都是半真带假。
弥杳看出卓翼宸的心思早飘离书海之外,佯装愠怒地督促他,如果再这般三心二意,就不要来戏园了。
卓翼宸忙清空思绪坐直身子看起书来。
只是平常看一遍就能记住的诗词现下却如天书般。
根本看不进去。
...
考期临近。
饶是卓翼宸还想日日都来,却架不住弥杳严词拒绝。
因为他在戏园阅览书籍实在不比他在书院的效率高。
这一日,卓翼宸本想再听弥杳唱一次戏曲,就告知她自己到考试以前都不会再来了。
不料她人还没见到,却被杜季叫住了。
他转身欲走,杜季的一句话将他硬控在原地。
“你不想知道杳娘以前的事吗?”
“...”
卓翼宸并不是第一次去弥杳的闺房。
但先前都是乖乖跟在弥杳身后进去的,这一次却是他不请自来。
他被杜季所说的话气昏了头,满腔怒火充斥着大脑,叫嚣着他被欺骗了。
房门被拍得咚咚响,弥杳快步上前打开房门,不由分说就受到了一通指责。
卓翼宸情绪很激动,有时上言不接下语,同一句话能说好几遍。
弥杳听了个大概,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有人将她和离仑的事告诉了他。
“姐姐?杳娘?还是...谁的夫人?”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卓翼宸双眼噙着泪,泫然欲泣的样子看得弥杳心头一颤。
她习惯性地想抚平他微蹙的眉角,卓翼宸却一个偏头躲过,致使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才放下。
显然弥杳有些讶然他会躲开。
“怪不得每次我说想娶你入门,你都含糊其辞敷衍过去,原来是个有夫之妇啊!”
卓翼宸像想通一切般恍然大悟,自嘲地苦笑了好几声。
“姐姐,你是不是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我...”
弥杳有预感他接下来的话会很伤人,很有可能让他们的关系落到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她出声打断了。
她承认了她和离仑的事。
弥杳再度开口,想说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
虽然初始时的意图并不明朗,但她也是真的在相处的过程中萌生了一些独属于他的情愫。
只是卓翼宸没给她机会说完。
少年一身傲气,只觉自己的面子被弥杳打了又打,刻意提高声调放出狠话断言与她决裂,而后便破门而出直接离开了戏园。
这晚发生的事惊动了整个梨园,几乎所有伶人都知道杳娘和书生决裂了。
当得知原因竟是那书生知道了她和那病秧子的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梨园上下能有大多半的人都很看好杳娘和书生。
人都是视觉动物。
两个养眼的俊才佳人站在一起就是赏心悦目,大写的般配。
这个她们全梨园都知道的秘密,是哪个嘴碎的说出去的?
到底是谁见不得人好,硬要拆散这对佳侣?
事实证明,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
杜季就这么被揪了出来。
对于自己手下干出的这等糟心事,班主是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身为一个伶人,不好好钻研唱法戏曲提高自己的能力,当什么告密的小人啊?
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
她这么干是会损阴德的知道吗?
于情,班主偏心弥杳,自然是想将杜季赶出梨园的。
于公,梨园也容不下这等小肚鸡肠的人。
这事看似不大,却已然反映出很多问题了。
她今日能因为嫉妒心而挑拨离间,很难保证假以时日会干出什么更恶劣的事。
但归根结底是个人的私事。
弥杳在知道告密的人是杜季后,并没有太过意外。
她早就猜到是她了。
“多亏有你,我才知道这世间除了字如其人,人也可以如其名。”
又是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博学多识的样子,杜季简直要气疯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真有能耐怎么沦落到戏园当伶人跟我抢饭吃了?”
“是不是因为你爹娘嫌你太过清高把你舍弃了...”
“啪!”
弥杳一个巴掌甩过去,眼神凌厉,字字生寒。
“你没有资格对我的家人品头论足。”
杜季捂着发麻的半张脸,刚想口吐芬芳却被其他人捂住嘴巴,拖到了其它房间。
剩下几个伶人和班主都面含担忧地看着弥杳。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说到人家伤心事了。
杳娘从未对人提起过家中的事,就连对离仑的介绍,也仅有一句话。
是竹马,亦是挚爱。
那时的他们不以为意,因为心知肚明他肯定活不长,但他们却没有真的想过会一语成谶。
早知道他们就不该腹诽,而是祈心为他祷告,愿他长命无灾。
可惜一切都晚了。
是以在书生出现后,他们都秉着杳娘要尽快走出悲伤,移情别恋虽然不好听,但谁让这个秘密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呢。
还是那句话。
谁也没有想过会发生杜季告密这等事。
杳娘说得不错,她真是人如其名。
杜季,妒忌。
...
后来再见到卓翼宸,他已如愿成为状元郎。
金榜题名,名响京城,好不风光。
他与共事的同僚们一起走进梨园。
这是他时隔小半月之久,第一次踏入。
卓翼宸对弥杳上场的间段很是熟悉,可以说他是刻意掐着她在戏台的点来的。
见到来人,弥杳的心神有些许愣怔。
连鼓声奏起也未发觉,直到余音传出好久,听客也将目光汇集在台上。
那短暂的停顿宛若点睛之笔,开口的颤腔别有韵味。
听得看客纷纷叫好,经久才息。
她身为戏中人,是不能与戏外人对上视线的。
她又自诩是看客,只许自己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这场戏。
却在这一次将自己化为戏中人,光明正大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肆无忌惮地看着一个人。
席上谈话说他就要成为驸马,同僚们直叹是才子配佳人。
无人在意戏台上的她一步一句是相思,一句一叹是情痴。
...
戏幕落,众人离席。
卓翼宸有意在最后走,弥杳也随之跟上。
周围人多眼杂,她借着衣袖遮掩塞给他一张字条。
他离开了。
一如昔时她目送他离开。
却不知这一别,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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