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永远站在原地,詹妮是那个摇摆不定的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机械性地执行父母对她的规训:头发必须打理整齐,不能有乱糟糟的情况出现;衣服必须系好每一粒纽扣,时刻注意不能有褶皱;成绩必须保持在最佳,不允许出现下滑。
不允许娱乐,凡事都得做得有意义,要保持所有人心中的淑女形象,读最好的学校,然后找一位拥有财富的丈夫,生一个优秀的孩子。
这将会是她完美的一生。
詹妮·琼斯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同样认为价值高于一切。她活在被安排的框架里,遵循着严谨的上下级制度,做得好偶尔能拿到好处,做得不好一定会受到惩罚。但她从来记不清父母奖励过她什么,她拥有的一切都是从大人那里换取的。
她唯一记得的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爸爸因为她总算不清十以内的加减法气得踹了她的肚子,妈妈端着茶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她喊疼。自那以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身体某些地方隐隐作痛的情况时常发生。
时间早就模糊了她当时的感受,詹妮现在看只认为那时的自己太没用,父母拒绝带她去医院检查是她应得的惩罚。
可她同样遗忘了不堪,忘记了她向母亲投去的求助眼神,忘记了面对母亲的冷漠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人在受到伤害时会本能地想要寻找母亲的怀抱,而詹妮什么也没找到。
小小的她站在时间里,借着疼痛告诉长大的她一遍又一遍:
——我真的,真的很难过呀。
...
...
薇莉被电视的声音吵醒,她简单洗漱后提起书包,发现今天是周末。
弟弟正在客厅看动画片,他把声音开到最大。炸裂的声音混合他尖锐的笑声,整个房子都处在噪音污染中。父亲面色如常地吃着早餐,准备一会儿出门参加好友的聚会。母亲显得十分疲惫,眼球布满红血丝,眼圈乌青,围裙松松垮垮系在身上。她给父亲端去牛奶,父亲不悦地睨了她一眼。
薇莉打算出去找地方静一静,走到门口听见了父亲嘲讽。
“有时间去鬼混没时间收拾你的头发,跟外面的流浪汉似的。”
声音与噪音相比算不上多么刺耳,她当做没听见,安安静静走出门。
“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和你一个邋遢样!”
德莱恩·科尔沃,这个几乎从来都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发了脾气,把盘子连同里面吃了一半的黄油面包片掀翻,盘子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你不是很厉害吗?读那么好的大学,以前工作的时候那么漂亮,怎么现在当妈连教孩子都不会?”
詹妮弯下腰捡盘子碎片的动作一顿,嗫嚅着:“管理两个孩子真的很累……”
她的话更加激怒了德莱恩,他瞪着眼睛,朝沙发那边大声吼道:“死孩子快把电视关了!”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男孩丝毫没注意到逼近的父亲,直到他从沙发上被突然间甩到地上,屁股疼痛使他哇哇大哭起来,心爱的动画片也被强行关闭。
对詹妮来说,辛苦运营的家在短时间内变成了一片狼藉,她甚至没法收拾,还得继续承受丈夫的批评。
“你就不能多为我考虑考虑?我每天一个人在外面工作赚钱养家,都不用你出去上班,只让你管管孩子,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为什么不能腾出时间来打扮打扮自己?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你是我的妻子,你现在看起来就和我妈一样老……”
她又开始感到疼痛了。
那股隐痛从小腹蔓延,像树根一样遍布了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无意识攥紧的手掌传来冰冰凉凉的钝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手心里涌出,把她从内心深处的自我厌恶中唤醒。
——詹妮才发觉瓷片已经深深没入了生出老茧的手。
薇莉松开了拳。
突然碰上她肩膀的黑发男孩捂着鼻子,吃痛地后退几步,倒吸凉气。
“我没有恶意!你叫薇莉,薇莉·科尔,对吗?我有些事要和你谈谈!”
“没有兴趣,”她冷冰冰的,不愿多说一句话,“别来找我。”
“嘿,别那么大火气,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和你谈谈……”
薇莉转身就走。
“——关于……关于那些机器人的,就是,呃,会说话的车。”
她步伐一顿。
...
...
“霸天虎?”
突然接收巨量信息的薇莉很不适应。一群外星机器人告诉她天王星不仅不是会说话的车,甚至立场站位也不是那么善良。
不过她比起这些,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那个霸天虎杂兵是被阿尔茜引开的?”
“为了你的安全,”蓝粉色机器人笑了笑,“很抱歉赶走了你的专属座驾。”
“我们的人类朋友还不能理解霸天虎的残暴,阿尔茜。”
高大的红蓝配色领袖俯下身,视线与扒着栏杆的薇莉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语气诚恳:“我并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命被牵扯进这场战争中。在知道霸天虎的意图前,我们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你很善良,擎天柱。但你们没这个义务。”
薇莉抱着手臂,有些焦躁:“我有自己的事做,别再来找我了,我也不想待在这儿。”
“拜托!这明明超级有趣好吗?”双马尾少女首先打破了沉默氛围,直率表达出无法理解与对薇莉拒绝的不满。
“美琪。”
杰克喊住她,用眼神暗示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的喜好和我无关,”薇莉的眼睛藏在长长的刘海下,她此刻不想给任何人好脸色看,“我也不在乎你们的战争,不在乎因此死去了多少人,你们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她要去找天王星。
基地原本就不怎么缓和的氛围直降冰点,擎天柱终究是答应让她离开。杰克拦住了突然愤怒的美琪,拉菲静静地站在台阶的栏杆旁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男孩的神色透露着担忧。
薇莉走进陆地桥,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
去找他吧。她的心声这么告诉她。
...
...
薇莉很难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的机会很少,几乎没有,因此她会对所有可能性倾注全部的力气。
她跑到学校附近,对天王星是否会回来寻找自己保持了疑问,但她希望对方的态度是“yes”,虽然这可能过于荒谬。
毕竟他们说到底还是有太多不同,薇莉只是单方面认为他很友好。
如果在天黑之前我没能看到他,那我就再也不会执着于找到他了。薇莉如此想。
她站在路灯下等啊等,直到灯亮起来,还是没有天王星的影子。仰起头看围着灯泡飞舞的蛾子,她感觉她总是这么空虚,空虚地追逐根本不存在的事物,被消耗完热情,只剩疲惫。
薇莉没有手机,看不见时间。那些蛾子张开翅膀绕着光飞舞,累坏了就随便掉在什么地方爬一会儿,然后继续飞起来。她看得眼前都白蒙蒙的,困意使她打了个哈欠。
今天她失落地回了家,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母亲没有骂她,她坐在沙发上,眼泪晕染开了脸上的妆容。客厅很黑,没有开灯,只是稍微拉开窗帘留进几缕月光。女儿走过她身边,她也没注意到。薇莉很自然地想起自己的失落,问她:
“怎么了?”
詹妮愣了一下,用手抹干眼泪,经过简单包扎的手痛得颤抖,妆色蹭到了绷带上。
“没什么。你爸爸和你弟弟睡了,小声一点,别吵到他们。”
声音很平静,母亲身上还系着围裙,她离开少得可怜的月光,静静走进书房里关上门。
薇莉盯着关上的门,一把拉开窗帘,沐浴在银色的光辉中。
与此同时,另一处的天王星停在建筑物的阴影下。总算找到了薇莉的学校,四周空无一人,他熄了火,假装自己是一辆普通的车。
流水线保佑(?)不要再让他遇见汽车人了。
他刚安心下线两秒,内线里长官同意他归队的消息又使他匆匆上线。天王星很难觉得芯情好还是不好。他苦恼地记下坐标,驶入不远处打开的绿色漩涡中。
...
...
薇莉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她知道这是在梦中,向看不清脸的艾弗利问出了心中埋藏的疑惑:
“你认识莉迪亚·艾弗利吗?”
我当然认识她,不清晰的影子说。
他好像越来越困,躲在薇莉的回忆和梦里,比起个体更像是成为了一种感觉。艾弗利从冬天醒来,敲开水面的冰层,打捞出呼唤他的玻璃球,把它放在怀里捂热。那是一颗不会属于他的种子,但他是只属于这颗种子的艾弗利,他的使命是带它度过最寒冷的时节。
【她是你妈妈最好的朋友。】
最开始是一个毛线团,然后是两个、三个线团,最后一堆活跃的线相互缠绕,编织出了人类的图案。
【她是你妈妈最重要的人。】
它从来不拥有什么,随着恨意的产生而醒来,那是它的生命,如同缠绕猎物的蛇,带给它窒息和压抑的力量。
【莉迪亚·艾弗利是“爱”的名字。】
趴在桌子上的少年,埋在臂弯里的脸上是扭曲的笑容。
她什么时候会注意到我呢?注意到这个从不被她接受的、可悲的、愤怒的欲望。
他迫不及待要杀死一切了。
手臂突然被轻轻戳了戳,薇莉把头埋得更低。她用极小的声音和最大的勇气,询问这个似乎不太适应学校的新同学。
“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哭啊。”
……哭泣的从来不是我,是你啊。
是你啊,薇莉。
仇恨变成了苦杏仁味的水珠,一颗颗落下,无声地砸向地面。道不明的情愫在他心里疯狂生长着,赋予了他在她心里似乎最重要的那个名字。
那些从小听见很多遍的话,被遗忘,掩埋在沙砾中,那是他们共同的母亲的声音。
亲爱的莉迪亚,亲爱的莉迪亚·艾弗利,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将我的一切奉献给父母,和我的丈夫,却仍感到疲惫。我已经尽力去做一个好妻子,我的丈夫却不能满足。我想要成为一个好妈妈,可我的孩子像我一样感到痛苦。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再与你联系,所以我把这些文字藏在信里。它会在某个夜晚,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如果可以的话,请把它寄给那时在岔路口与你分别的我吧。
【你曾经有一个愿望。】
妈妈在难过时总会呼唤这个名字。为什么要在根本不存在的人身上寄托如此浓烈的思念?好像她是被囚禁于高塔上的公主,等待着梦中的骑士来拯救她。
那时小小的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也不明白拯救母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你只是不忍她在无人之处落泪。
于是你悄悄对自己说:我要成为艾弗利,我要成为给妈妈擦去眼泪的人。我要好好长大,长得高高的,成为妈妈的骑士,打败魔王,带她离开讨厌的高塔。
就像妈妈读的童话一样,公主和骑士去往了美丽的地方,没有痛苦,没有刺耳的争吵,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长大的薇莉早已忘记了这个誓言,但时间的河流仍然为她保存着。她的愿望顺着水流不停游荡,有时会沉没,又在某个特别的节点浮上水面。
而在某一天,少年来到此地,打捞上了名为“艾弗利”的瓶子。
他终于拥有思考。
他是“艾弗利”,但不是完整的“艾弗利”。他是一个愿望,薇莉不满于现状的愿望。他想过毁灭,想过逃避,想过退缩,想过放弃这个誓言,抛弃这个名字,可他始终是“艾弗利”。痛苦给予他生命,愿望给予他意义,泪水却把他变得柔软。
他恍惚地听见那片温柔的河流带来一些远方的声音,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母亲为薇莉读到的一段故事:
太阳升起来了。小人鱼觉得她的身体正在融化成泡沫。
“我应该到哪儿去呢?”小人鱼问,她的声音显得虚无缥缈。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吧!”空中一个声音回答道,“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除非她获得一个凡人的爱情;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但是她可以通过自己的善行来为自己创造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向太阳举起了手臂。
……
“艾弗利。”
艾弗利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看起来恹恹的。薇莉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在意,微微发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过几天吧,”他望着薇莉的双眼,语气透露出几分向往,“春天快到了。”
最寒冷的时刻已经过去,你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放下一些东西,然后轻轻松松的,去往我无法到达的新世界。
...
...
薇莉回到了最初。
复杂的情感在融入欲望后变为了具体事项,艾弗利将锁住的想法还给了她,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她现在感到很苦恼,因为她实在没办法一口气吃掉三个分别是草莓、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的冰激凌,虽然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这么做。
她眨了眨眼睛,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微笑,然后咬破嘴唇让血流出,仔仔细细涂抹到整个唇面。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与女鬼并无二致,薇莉满意点头,她感到有什么正在悄悄改变。是什么呢?她回到房间翻开衣柜,找出垫底的裙子穿上。揉皱的白裙子在她身上紧巴巴的,她满意地转了个圈,裙摆和从前一样随着她的动作张开,再落下。
床底落灰的纸箱被重新开启,里面装着她为数不多的“宝物”:泛黄的旧贴纸,笔尖摔坏的钢笔,涂鸦凌乱的笔记本,和一把尖锐的银色金属剪刀。
尘封的记忆与箱子一起打开,薇莉突然记起了这些东西不美好的来历。
一个孩子能想到的,在没钱的情况下满足欲望的方式之一。
贴纸来自于一个爱炫耀的小女孩;钢笔来自于某个讨厌她的幼儿园老师;剪刀是她以前从邻居家阿姨的针线盒里偷来的,她还特地找石头把它打磨了一下。
只有笔记本是她四处搜寻纸张拼出来的。薇莉翻开第一页,从几乎看不清的乱涂乱画里辨认出几个故意写得看不出来的字。
我,要,杀,了,你,们。
薇莉挑眉,继续翻了下去。
小时候的她用最恶毒的想象杀死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当然,只是在画里。
她看得无聊,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发现对妈妈的惩罚居然是杀死弟弟。
薇莉忆起弟弟出生之前,父亲一向不给她好脸色,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可那时的妈妈不会,她时不时给她读故事,唱温柔的儿歌。薇莉那时觉得自己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只是妈妈总那么忧愁,好像永远不会开心一样。
在弟弟出生之后,一切都变了,母亲的歌谣只哄着弟弟入睡,而从来没有好脸色的父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不对,不对,她还漏了一部分。
嫉妒。
薇莉在听到母亲怀孕的第一想法是——她要毁掉他。
于是她把妈妈从楼上推了下去,看着妈妈流血,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慌张张跑下楼去。妈妈的身体一点一点冷掉,人生最脆弱的两个时刻在此时完成闭环。薇莉抱着妈妈,她的眼神涣散,疼痛把她折磨得满头冷汗。
她死了。
薇莉猛然惊醒。
她还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没有咬破嘴唇,哗哗的流水声似乎在提醒她那一切只是在幻想中。妈妈没有死,只是不再为她讲故事。
她赶紧洗了把脸,慌乱的心跳慢慢安定下来。
接着回到房间,找出床底的箱子。其他东西都安安静静待在原处,只有剪刀不见踪影。她又翻开那个拼凑出的笔记,里面只有一些儿童涂鸦,没有什么诡异的鲨人方式,更没有充满恨意的文字。
薇莉把它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相当熟悉的字迹。
——“我永远爱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