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薇莉接下来要面对的和想象中的一样可怕。她甚至还没有走进教室,外面的长廊里就传来了母亲愤怒的吼叫。
她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羞愧、恐惧和无助同时攀上脊背。一些路过的同学纷纷往教师办公室投去好奇的目光。薇莉想把自己伪装得与这件事无关,或者就此走掉,但她没有。她站在声音的不远处,听着那些怨恨的词汇尽数砸在了自己头顶。
那些尖锐的话似乎将薇莉的皮肤一点点撕开,再将她的内脏扯出,挨个打上有罪的标签。
母亲总喜欢在外人面前贬低她,仿佛她的一切痛苦来源都是薇莉·科尔沃。而她所有的幸福都由她的丈夫和儿子给予,在外面提起他们时从不吝啬夸赞。
可那真的是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呢?薇莉陷入自我怀疑里,母亲明明会夸她洗的衣服不错,大家也非常享受她做的晚饭,她用零花钱买的零食也总是很快被弟弟吃掉。
她做错了什么呢,她明明很努力的在帮母亲分担家里的一切事务,可为什么她还是有罪,还是做得不够好?究竟要怎么样他们才会满意?才会真正认可自己?
薇莉觉得她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总比弟弟做得多。弟弟自觉洗澡都算懂事了,进步了。如果弟弟能够做完她做的事,那在父母心中简直就是神迹显灵了——更别说他根本就不会做家务。
母亲的话愈发使她不满,甚至萌生出了想要大吵一架的冲动。她之前从未这样过,只会一味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
这太不公平了,他们明明享受着她做的一切。
薇莉莫名有了勇气,义无反顾地走进办公室,直接打断母亲诉说她这几十年来的不易,质问她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话骂自己?明明她是那个唯一的,永远在帮她分担疲惫的人。
满脸皱纹的妇人显然惊讶于薇莉的突然到来,她更多感到一种冲破头脑的愤怒。尤其是当她看见薇莉完好无损后,这种庆幸加剧了怒火,将她逼到了极点。
“你为什么又不听我的话,薇莉·科尔沃!为什么不早点回家?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在外面,除了和男人厮混还能干什么?”
“我没有——我……”薇莉想要出口辩驳,母亲有力的巴掌立刻落在了她脸上。疼痛将她未出口的话连同反驳的心思狠狠压回了心底。
她自己听见剧烈的耳鸣,老师的劝阻显得无力又失真。
“外面的坏人教唆你来反抗妈妈,是吗?你为什么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你为什么不在乎家庭和爸爸妈妈?我们明明这么爱你,把所有的时间和生命奉献在你身上。你呢?你简直是个不懂回报的白眼狼!永远都没有你弟弟懂事听话!”
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了薇莉,费神在心中维持的家的形象正慢慢崩塌着,她既愤怒又无力,同时深深的难过着。她甚至不能和家人正常交流,每一次对方带着情绪的话语都会逼迫她将自己的委屈咽下。
“对啊,我就是喜欢夜不归宿,我就是想和外面的朋友混在一起,他们至少不会对我发泄情绪还不让我说话!”
脑中绷紧的弦还是断开了。薇莉清楚知道只要她站在这里,站在母亲面前,她总有一千种办法让薇莉说不出任何话来。仿佛只要她不说话,就永远不会有思想和怨言。
我应该走了。她对自己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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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幼生体们陆陆续续进入那栋楼。天王星停靠在路边,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过于吵闹。
他们比尼克斯看起来更健康,更有精力,更像是孩子。
天王星调出有关尼克斯的记忆,除了存储最深的名字与故事,剩下的好像都是她哭哭啼啼的模样。他想尼克斯应该是生病了,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么难过。
一些由大人护送着上学的孩子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尼克斯就从没这么笑过,她对自己说要去见父母时,脸上也毫无喜色。
没有被碳基命令留在这里,这种莫名的自由让他相当不适应,于是他把护送碳基这件事当作一件任务执行。他看到那些陪孩子来到校门口的人类时,这个任务又增添了几分责任感。
他芯中隐隐有了悸动。
尼克斯被一个妇人拖拽着出了学校门口,天王星远远注意到了她反抗的动作。她的半边脸红肿,走到台阶处甚至因没注意崴到了脚。而那个女人高声叫骂,丝毫不在意尼克斯的眼泪,只顾着把她拖离这个充满视线注意的地方。
她的同学们或好奇,或聚在一起发出怪笑。少年少女们毫不顾忌的对眼前发生的事做出最直接的评价。薇莉嘴唇颤抖着,母亲将她的自尊心捧起来摔碎在看客面前,像是又完成了一场对罪人的审判。
天王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确认那个碳基女人的身份,但尼克斯的反应告知他,她肯定不是一个合理的监护人。
他决定先拦下她们,再偷偷询问尼克斯是否需要帮助。于是他行驶过去,挡在了妇人想要前行的路口。天王星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摇下车窗,他看见尼克斯抬起头时有一瞬的兴奋,但尼克斯很快把头低了回去。
她的胳膊留下了青印,黑色的眼珠没有光亮,头发随意散乱着,脸上湿漉漉的,下巴还挂着泪滴。
更糟糕了。
天王星没由来的烦躁。抓着尼克斯不放的碳基向他道歉说让他见笑了,可这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他们会认为同类的痛苦是很有趣的事?他们也正在经历战争吗?是不同的阵营吗?可他们明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薇莉还是没有反应,像碎掉的玻璃娃娃,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讲故事。
这太狼狈了,薇莉想。
她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天王星会因此讨厌她吗?
她唯一的,难得的,拥有生命的新朋友啊。
“愚蠢的、可悲的碳基生物。”
妇人脸色一变,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王星的语气接近冷漠,同僚对人类的描述与他的所见重合起来。
“尼克斯,”他轻声呼唤薇莉,“向我下达命令吧,什么都好。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他又一次为她敞开副驾驶的门。驾驶位坐着他的虚拟投影——一个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女人,五官与薇莉有九分相似,仿佛是长大后的她。
母亲本想教训这个陌生人一番,质问他为什么要带坏自己的孩子,却在看见那张脸时不自觉怔住。
与她女儿相像的女人以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看她,她感到一瞬恍惚,好像那就是她成年的女儿。尖锐的情绪莫名刺痛了她,詹妮未出口的辱骂哽在嘴边。
待她回过神时,薇莉·科尔沃,那个曾经最听她话的孩子,已经挣脱开她的束缚,跳进了车。
...
...
“这是你的样子吗?”
薇莉好奇地盯着虚拟影像的眼睛看,疑惑他为什么与自己如此相似。可她更加漂亮,长头发顺滑地垂落在肩头。眼里没有迷茫,也没有对生活的恐惧。她所着的是一件对薇莉来说极为暴露的吊带背心,露出皮肤的右侧肩膀上有一个与方向盘中心图形一致的紫色刺青。
“不是的,”天王星开口向解释道,“这只是一个全息投影,我在你的形象资料上做了部分调整。你可以看作是一种伪装。”
“我懂了……所以你平时是不被允许暴露身份的吗?”
“是的。”
外星朋友操控着虚拟影像,“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带着微小的上扬弧度:“目前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类只有你,如果有其他生物……”
“我会干掉他们。”
霸天虎与地球生物交涉不必带着友好性。这句认知同样存在于天王星的脑模块中。只要他想,尼克斯就会很轻易成为他取乐的工具——她太脆弱了,根本没有自保能力。
但那太无趣了。
如果让尼克斯也成为那只只存在一瞬的地球昆虫,天王星大抵是不愿意的。她比他们更友好,带着不会冒犯到他的、恰到好处的疏离。如果把她留在身边,说不定会带给他一些执行陆地任务的好处。毕竟他无法友好地靠近汽车人,人类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做到这件事。
他的注意停留在昨日同伴的任务执行报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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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上学,也不回家,那能去哪里?
薇莉一边庆幸自己叛逆的选择,一边又为以后深深担忧,她暂时逃过了家庭和学校带给她的压力,然后呢?
蓝紫色的车载着她随意移动,她很自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什么会让她开心。生活脱离轨道后就像一艘迷失在大海中的船,不知道会随着海浪飘向哪里。
她希望自己是一只鸟或者一条鱼,总比人类自由得多,可以在天空和海洋的任何角落生活。
背叛家庭的举动使她又处在了深深的焦虑中,坐立难安。
“我这么做是正确的吗?”
天王星已经收起了虚拟投影,让薇莉坐在驾驶位上。他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却难以理解,只能用自身一贯的思维去安慰她。
“如果做这件事让你好受一些,那它就是正确的。”
好吧。薇莉用天王星的话安慰自己。至少她能暂时躲避那些坏情绪,也不用回家挨骂。
一阵饥饿的咕噜声后,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信心又垮了下去。我简直是笨蛋,她难过地想,如果离开了家,她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在家里虽然心里不好过,但有食物吃,有床可以睡。薇莉的想法摇摆不定,她注视着天王星转动的方向盘,最后缓缓地、缓缓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只想好好活着。
振作起来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薇莉很少和外面的人接触,她甚至有些恐惧。同类带给了她太多的不安与不稳定因素,让她没办法客观对待自己的问题,只想缩在安全区里。
衣角卷了又卷,薇莉深呼吸,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每一步想好,紧张地走进快餐店。
店员心情似乎不大好,她能感受到她询问自己需要些什么时带着不耐烦的情绪。薇莉的声音小了不少,没什么底气:“一份薯条和鸡块就好……谢谢……”
对方没有回应她,转身去打包食物。她站在收银台前,反复瞄向攥着的纸钞,仍感到紧张与不适,不想待在有人存在的地方。
与此同时的不远处,阿尔茜正在向基地汇报跟踪情况,她看见那个女孩逃一般的离开人类商店,提着东西钻进了霸天虎杂兵的车座。
“比起被绑架,她看起来更像是自愿的。”
“保持警惕,阿尔茜,尽量不要打草惊蛇。霸天虎一向做事残忍。”
通讯频道传来领袖沉稳的声音。杂兵载着人类驶离,蓝色摩托车悄悄跟了上去。
...
...
薇莉盯着买来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对要不要再跑一趟回去买杯饮料的想法打上了否定标签。她简单吃了一些,将剩下的薯条用纸袋装好放到副驾驶位上。
“……谢谢你,天王星。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脸,声音很闷:“但我还是感觉很愧疚……感觉我对不起他们,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哈,听起来真糟糕,”车内传来无奈的笑声,“我们做的事情总是不能让所有人满意,是不是?”
“是的。就算我洗好了衣服,他们也会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收拾橱柜,我打扫了客厅,他们却只看见院子里的花没有浇水。他们总能找到我的问题,并且只盯着问题看,从不在乎我做了什么,也不在乎我没法同时完成多件事的事实。”
“可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我想被他们看见。”
就像他们永远会看见弟弟一样。
我想再被爱一点点,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呢?
“尼克斯,”天王星语气平静,“他们在伤害你,你不觉得吗?”
碳基是什么做的?
——答案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水和百分之一的理智。
她又哭了。
...
...
去超市买瓶水的功夫,天王星消失了。
薇莉按着太阳穴正视自己,她的美梦一个接一个破灭,把她挤向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口袋里的零钱证明着天王星或许存在过,但现在不重要了。
她似乎真的有种让所有人远离她的特质。
饮料浸润干涸的喉间,然后因分神呛到。她绷不住笑出声来,感叹自己已经倒霉到了一种境界。或许快疯了,或许快傻了,数不清的幻觉正在欺骗她,把她的感官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大脑给所有幻象和非幻象都打上了否定标签。
薇莉,薇莉,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固执,有勇气对抗母亲却没有勇气面对你自己。你看不见飞翔的鸟儿也会因饥饿与寒冬死去,你看不见海里的小鱼会在某天某时被一口吞掉变成消化物,路边的花儿也会在最美时刻到来后离去。你把自己当成孤舟,只顾着寻找港湾,因没人理解感到痛苦,因无人在意感到迷茫。
春天被封锁在你的梦里,而那是你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
【回去吧。】
艾弗利站在阳光下,淡淡的金色照亮他的轮廓。
【还没有长出羽翼的小鸟是无法飞行的。】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做什么样的事。】
【在等待中寻找吧,尼克斯。】
...
...
家里来了位陌生的客人,妈妈一边给她端茶,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生活中的琐事。薇莉悄悄打开门,想趁着妈妈没注意溜回房间去。
“这是你那个不听话的大女儿吗?”
声音有些沙哑,却如丝绒般柔软。被点到的薇莉无奈转身,看到母亲发现她后下意识抹了抹眼角。
阿姨看起来很年轻,有着一头鲜艳烟粉色的长发,蓝色眼影亮闪闪地涂在眼皮上,带着黑框眼镜,嘴唇像血一样红,一身黑色复古长裙对比起她的妆容显得过于朴素。
“过来,亲爱的。让我看看你。”
妈妈好像并不讨厌她。薇莉感到惊讶,应她的话走过去,走到她的面前。阿姨身上没有烟味和酒味,有的只是淡淡的脂粉味和百合香水的味道。
“阿姨好……”她声音畏畏缩缩,时不时观察母亲的反应,见着母亲并没有责骂她的意思,渐渐放心了下来。
“用不着这么拘束,莉莉。”
女人半眯着眼,嘴角上扬,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她。母亲坐在沙发一旁,眼眶很红,没什么话要说。
“我叫莉迪亚,莉迪亚·艾弗利。很高兴认识你,”粉发的客人向薇莉伸出手,“你妈妈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是个比较叛逆的孩子。”
妈妈的……朋友?
薇莉更惊讶了,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异常厌恶这些过于展现自己个性的人,更是生怕自己和他们沾上一点关系。
“詹妮——詹妮,亲爱的,我得和她单独聊聊。能允许我们出去一会儿吗?”
莉迪亚亲昵地搂过薇莉询问詹妮。薇莉并不适应,也不愿意与这位陌生人有过多接触,她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板。
母亲却点了头。
薇莉在心里给这个叫莉迪亚的人打了很低的分数,绝大部分负面感受来自于对方冒犯的身体接触。她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走出去,尽量让步伐保持在了最慢的速度。
这样她就会觉得我很讨厌。她想。
可薇莉的反抗相当无力,她甚至无法直接拒绝这件事,只能用不满的行为来表达抗议。
她感到一种被压抑的仇恨,这种恨不针对某一个人,也不针对某一件事,仅仅是心里积攒起来的怨气,随时随地都能有发作的苗头。
于是慢慢的步伐停了下来,她毫无征兆地转身朝家跑去,即使她所在的地方已经与那儿有了大段距离,即使这样做可能会让陌生人认为她不是礼貌的孩子。但那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回家去,在一天的情感消耗后躲进房间,躲进暂时属于她的壳里。
那个孩子的动作很快,莉迪亚转身,凝望着她缩小的背影。
今天是个天气不错的日子,下落的夕阳带来了金色的霞光。薇莉的影子在莉迪亚眼里与另一个女孩重叠,她们都有黑色的长发,不同的是,那个女孩总把它打理得柔顺整齐。被风撩起的长发成了风的形状,附上了一层暖黄色的柔纱。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她们在同一个交点分离,去往了不同的世界。
莉迪亚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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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星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公路上,周围建筑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他的副驾驶位上还放着人类的食物,上司仍然未通过他的归队申请。
该死的汽车人害他弄丢了人类,现在只能独自面对这种被流放般的无聊时间。不过也幸好他跑得够快,否则现在的情况大概率是火种熄灭。
人类像水滴,融进人潮里就无法找寻,但他们偏偏又是不同的个体。天王星的光学镜里只容得下尼克斯一个碳基。
和她在一起时,他总有机会为自己添置一些未来的愿望。现在她不在身边,天王星又回到了无人在意的孤独中。没有人会把他称作星星,包括他自己。他的想法总是想法,在某个瞬间过后就会被丢弃到内存板块的最深处。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用温和的语气告诉他:即使他有和别人同样的机体却仍与他们不同。
1049不想成为1049,他想要成为尼克斯口中的“天王星”,和星星一样占据某片天空的一角,而不是用整个机生工作然后死掉。
他开启全息投影,小小的虚拟尼克斯坐在他的驾驶位上,可他无论如何也模拟不出碳基心脏跳动的感觉。他沮丧起来,投影在他芯情的影响下变成了哭泣的尼克斯。
扑通——扑通——
天王星突然听见了心跳的声音,同样不是稳定的频率,却比尼克斯更加有力。
扑通——扑通——
他惊恐地发现声音来自他的火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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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扑通——
薇莉的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她在这一天之内犯了太多错,错到已经足以让她的内疚忙不过来。
她用被子捂住头,恐惧化作愤怒,现在又成为了搞砸一切的喜悦。她忍不住偷偷笑起来,但想到天王星时,她的笑意淡了下去。
她还是为朋友的突然离去感到难过。
太阳呀高高悬挂,能看见南边也能看见北边。亲爱的太阳,如果看到他,请帮我问问他吧。我这次没有穿上灰姑娘的水晶鞋,可他为什么也像十二点钟消失的魔法一样突然不见了呢?
如果他不喜欢我,也请让我拥有和他告别的机会吧。毕竟他在我的生命中,是真实存在过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