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柳环儿步履维艰地走上了断头台,台下人潮汹涌,大多是来凑热闹的老百姓,他们对着台上女子指指点点,一人一语模糊不清地说着话,一直等到午时一刻,史官宣读完柳环儿杀害老鸨的罪行,刽子手口中含了一口老酒,尽数喷在了他手中的大砍刀上。
史官一直盯着时辰,待到差不多时,对着台下喊了一句:“吉时已到,行刑!”
灵儿就站在人群里,她脸上蒙着纱,没有人看得清她此刻的表情。听到这里,她呆滞地抬起头,怔怔地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刽子手走上台,请柳环儿就位,柳环儿移步走到刑架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再与姐妹喝口酒?”
史官顿了一下,按理说将死之人的愿望,是可以尽量满足的,何况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他瞅了眼时辰,还差一刻钟,偏头挥挥手对柳环儿说:“尽快罢!”
柳环儿谢过行刑官,灵儿将早已准备好的酒拎上台,将两个破旧的杯子摆在地上,拎起酒坛把两个杯子倒满,一杯递给柳环儿,一杯攥在手里。
柳环儿深深看她一眼,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端着酒杯转过身,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在耳后,借着这个动作偷偷抹去了脸上滑落的眼泪。
灵儿也饮尽了杯中酒,史官让她退下台去。柳环儿再无留恋地转身,走到了断头台边,跪在地上,餍足地闭上眼。
她想起了那天在狱中,灵儿还没有醒来,符长卿来找过她。她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自己成了一颗被舍弃的废棋,符长卿那次来,就是要榨干他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权贵者的骗局,骗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性命。
她们到底还是争不过天,斗不过命。
柳环儿杀了老鸨,这是符长卿一早便安排好的,救她和灵儿出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柳环儿听完符长卿的话,瘫坐在地上,她痛苦地冲符长卿叫嚣着他不懂,他这种从小便出生在显赫家族的人是不会懂贫苦人的无力与绝望的。柳环儿倔强的站起身,冲符长卿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们这些人,依仗家里的权势作恶多端,早该要遭受因果报应,你们不知普通人因五斗米折腰,不知道胸怀大志渴望上阵杀敌的英雄因不得志,只能在人前耍棍棒卖艺,你们不会记得有人的牺牲,不会听见那些含恨而死的人最后的哭嚎,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忽然,符长卿沉重的声音传来:“小石头……”
柳环儿怔住了。
符长卿继续说道:“毛小雨。”
柳环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符长卿:“刘磊。”
符长卿:“崔报国。”
柳环儿痛苦地抱着头,她支撑不住地蹲在地上,大声叫着:“别说了…别说了!”
符长卿仿佛听不到一般,继续说道:“李飞杰,青荷,赵丹华……”
柳环儿突然发疯般大叫:“不要说了,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符长卿顿了顿:“还有阿康。”
柳环儿捂着头,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仿佛已经被下了死亡的判决。
符长卿嗓音有些沙哑:“那些火海里丧生的春风楼的伙计,姑娘和杂役小厮,本宪都记得。”
他又继续说道:“实属是无奈之举,否则以春风楼这些年来的扎下根基,仅凭一册账本,根本不足以撼动。”
符长卿:“所有为此含冤的人,本宪自会为他们平冤昭雪,也会为他们修建坟冢安葬,你们是英雄,你们解救了无数人。我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亦会记得他们的死铸就的功劳。”
柳环儿终于放声大哭,她的心理防线被彻底攻破,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宣泄,不知道符长卿是何时离开的,她在这里跪到了老鸨疯疯癫癫地闯了进来,于是一切按照符长卿预想的那样发展……
她们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却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忽然贪恋起这一刻风的温柔,也不想告诉灵儿自己在狱中的遭遇。
柳环儿碎乱的额发被风吹起,她俯视着台下的灵儿,唇角研开一个释然的微笑来。
“斩!”
一声话音离别落,从此阴阳,陌路人。
灵儿看着柳环儿的人头落地,她忽然不想再这样了,她甚至没能真正地喊出那一声“姐姐。”柳环儿给她了从未有过的温柔,更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亲人。
但对于她而言,这一颗小小的心脏,便就是这一辈子,她全部的家当。
灵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他又去见了符长卿,她几乎是面带嘲讽地直视着他,无声宣示着自己的反抗。
符长卿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告诉她:“跟我来。”
灵儿踌躇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符长卿带她来到了一处简陋的屋舍,他走在前面,推开门,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灵儿看见了站在屋内的阿康。
阿康!!
怎么会,阿康不是已经……
灵儿不可置信地捂着嘴,泪水瞬间充满了她的眼眶,她看见阿康身上的伤已经尽数褪去,脸上虽仍有些伤痕,却也日渐消退了,他没有再蒙着那个丑陋的布巾,阿康似乎胖了一点。
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阿康吃惊地朝她走来,两人已经泪流满面,相互搀着对方,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温存。
原来阿康没死,那天符长卿撞见了阿康被老鸨她们虐打,出面救下了他,将他带出来,安顿在了这里。他日盼夜盼,终于等来了灵儿。灵儿听阿康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忽然想起那条红绳。灵儿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怀中拿了出来,现在没有人会因为这条红绳而迁怒于他们了。阿康笑着将红绳重新系在她纤细的脚踝上,符长卿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过了片刻,他才道:“该走了。”
灵儿本就是戴罪之身,符长卿打点了关系才能让她暂时出来,她必须尽快回去,此刻的温存稍后便会化作梦幻泡影,随着灵儿替柳环儿顶着的罪名,烟消云散。
阿康依依不舍地和灵儿告别,灵儿冲他挥挥手,迅速地转过身,她不想让阿康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回到牢中,灵儿呆愣地坐着一动不动,她心中已经非常清楚了,符长卿这是无声的威胁,阿康是此次最后的筹码。
这个火烧春风楼的罪名,她不认也得认了。
同一个筹码用两次,一次捆她出生入死。一次绑她再难回头。一石二鸟,御史不愧是御史,好权谋!
行刑前一天,官差告诉她,因此次事关重大,牵扯的人命太多,她明日便会被执行火刑。火刑,顾名思义,便是要让她也切身地体会那场大火下埋葬的冤魂的哭喊,让她以同样的方式,告慰死去的千百人。
灵儿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官差当晚给她端来了各种名贵菜肴,告诉她:“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灵儿闻着菜香,胃中却直泛恶心,常年的缺衣少食,让她的胃不能突然接受这样的落差,灵儿知道,若是今晚吃了这些饭食,她定会难受一晚上。
菜肴直到放凉了她都没有动,差使见她如此,只是叹了口气,将饭菜撤走了,又重新给她端上来一碟小菜和一碗冷粥,还有一个雪白的馒头。灵儿这才抬起头,趴过去闻了闻,狼吞虎咽地将把粥喝了个精光,发了狠地将馒头配着冷菜嚼碎了吞进肚子。
翌日,牢吏唤她出来,将她压去了刑场,一路上,灵儿走的很慢,好像走出了一个世纪,走过了生死轮回。
见到外面的第一束光时,她是不适应的,她的脸上还蒙着那曾面纱,午时的阳光映在她脸上,面纱之上,是她那只仅存的黯淡无光的眼睛,面纱之下,是被遮住的阴霾。
她在午时一刻踏上刑台,这样好的阳光,跟柳环儿走的那天一样耀眼。
台下人流涌动,不少与春风楼有纠葛的人都聚集在台下,等着最后一场戏的落幕。
台下尽是骂名,台上忧思人。
一刻钟后,灵儿被推上了火刑架,官差们把她牢牢地捆缚在一根石柱上,在她周围摆放上一捆捆的火柴,灵儿深吸一口气,阖上了眼,等待着史官的审判。
史官摊开一则圣旨,大声地宣读着她的罪状:
“受刑人灵儿,品行不端,因一己私欲纵火烧毁春风楼,致使楼内无数人因此丧命,此等低劣手段之残忍,牵连之性命,已惹天怒人怨,罪无可恕,遂,即刻执行火刑,钦此!”
灵儿静静地听着,无力作辩解,也无暇去分心。
午时三刻,时辰到了。
史官一声令下,旁边的官差们将几束燃烧的火把丢在围着灵儿堆放的木柴上,火势顿时凶猛地燃烧了起来,灵儿不敢睁开眼,她也会害怕,也惧怕火焰,畏惧死亡。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她觉得周围的空气已经有些烫了,燃烧的黑色烟雾像一个个勾魂索命的怨鬼,朝灵儿张牙舞爪的扑过来,灵儿偏过脸闷头咳嗽了几声,庞大的黑雾将她紧密地包裹在中间,教外人看不清她的脸,也不知晓黑雾下的情况。
渐渐有人受不了滚滚而来的烟气与逐渐灼热的空气,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往后退了数步远,以免被波及灼烧。
灵儿在熊熊烈火中看到了老鸨,还有春罗与青荷,她在将死之际回想起了自己短暂而悲催的一生,她同样看到了阿康,好像隔着一个红尘远远地唤她。
“灵儿……灵儿……”
灵儿猛然睁开眼。
是阿康!
真的是阿康!
她费力地在滚滚浓烟里睁开眼,却不料被烟气猛地呛了一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火舌已经烧到了她的脚边。
她透过朦朦胧胧的烟气与火光,看到了台下的符长卿,以及被他身边的侍卫紧紧拉着的阿康。
阿康,阿康……
灵儿想喊,火焰忽然顺着她脚下的木柴蔓延着爬上了她的脚,她难受得紧拧着眉头,死死地咬住嘴唇。
“灵儿,灵儿……”
台下的阿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沙哑的嗓音如同一只可笑的公鸭,引得周围人频频朝他议论纷纷,他却充耳不闻,喉中传来剧烈撕扯的疼痛,他强压下喉咙涌上来的血腥,挣扎着想去抓住灵儿,奈何拉着他的侍卫死死地拽着他不肯撒手,他只能看着灵儿在越来越大的火光里碎的一塌糊涂。
灵儿此刻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她已经痛的意识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一时间暗了下去,她的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符长卿冷漠疏离的脸。
曾经发生的那些不可遏制的爱与恨,迟早都会被岁月涤荡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
隔着飘扬的金红色星火,灵儿睨望着符长卿的脸庞。这个男人曾有千张面孔,或善或恶,或怒或慈,或许他这一生就是这样,活出了千面,却早已失却了自己本身的那张脸。
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灵儿在意识到逐渐涣散里,流下了这一生的最后一滴眼泪。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哭着都时候被人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隐约中,她仿佛看到了阿康挣脱束缚,穿过大火向她追来,可惜她已连最后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了。她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只觉得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人如当年。
可终究是栽在了她的16岁。
原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她在她璀璨的16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悲催的一生。可是人间疾苦仍在,一息罪恶尚存,像烧不尽的野火,时刻威胁着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
符长卿除恶有功,被封为敦亲王,赐皇族贺兰姓,享万人景仰,从今往后,他一人之下,这里只剩下了权利的声音。皇帝借此严查严惩,将许多朝堂上的异议封存的封存,扼杀的扼杀,只留下谄媚与奉承。
没有皇帝的默许,符长卿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行事,将春风楼盘踞了多年的势力连根拔起。从今往后,皇帝独揽大权,排除异己,近乎疯狂地巩固自己的地位,想要牢牢抓住这个令人虎视眈眈的宝座,主宰千秋万代。
当一个国家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就是这个邦国的陌路。
可惜这些灵儿都不会知道了,她也不会猜到,自己被符长卿利用了这么久,他的手里握着这么多秘密,皇帝真的会继续容忍一块香酥的肥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步步高升吗?
秘密在一个人心中,那叫秘密。在两个人之间,那叫契约。当第三个人知道的时候,就成了把柄。
大火持续烧了一个时辰,台下的人见再也望不到里面二人的身影,这才推攘着窸窸窣窣地离开。
官差眼瞧着火烧尽了,也才着手开始收拾。一名官差在打扫烧尽的灰尘时,忽然惊奇地叫道:“这有一串红绳,怎么没被烧掉?”
官差将她拾起来,质朴的红绳看起来并不值钱,上面串了一颗廉价的白色珍珠,和一片细小的青色羽毛,旁边有人看过来,瞧了一眼,对他道:“扔了吧,又不值什么钱。”
那串红绳被冷冷地丢弃在台下的泥土中,一天又一天,始终没被人发现捡起,也没人再在这里执行过火刑。
直到来年春天,红绳下忽然冒出了一株脆嫩的新芽。再到第五年春天,已经隐隐有了要长成小树的迹象,这天,一只通体青绿的鸟儿停在了枝头,便在这里安了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