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离（10）

迟了饭点，卓父看上去表情不太好，却还是亲手替两个儿子盛了汤。

　　卓翼宸接过的时候有些心虚，悄悄偏头朝卓翼轩做了个鬼脸，接收到信号的卓翼轩朝他敲了敲手指，接过碗后便向父亲行了礼：“是我看书忘了时辰，还请父亲责罚。”

　　都在同一张桌子上，两人那点眉来眼去的小动作瞒得过谁。

　　卓翼宸被父亲的眼神一瞥，立刻乖乖学着哥哥的样子行礼道歉，父亲迟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动起了筷子，卓翼宸不敢擅自动作，抬头偷看的时候正巧同父亲对上了目光。

　　“算了。”卓父绷着表情，语气却柔软下来，“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个。”

　　卓翼宸欢欢喜喜捧了碗，就听见对方又开了口，“下午你带着他练剑去。”父亲点了点卓翼轩，“都已经及冠的人了，天天还和孩子一样，以后怎么支撑起缉妖司。”

　　卓翼宸心里不乐意，却也不敢开口同父亲顶嘴，吃饭的间隙朝卓翼轩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对方应了父亲，转头便给卓翼宸夹了喜欢的糖藕，顺带着拍了拍卓翼宸的手背。

　　“小宸有在好好努力的。”他说，“小宸以后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吃完饭送走了父亲，卓翼宸立马没了刚才规规矩矩的样子，卓翼轩一放碗，他便靠过去赖在了哥哥身上。

　　面前的餐桌变成了茶桌，卓翼轩腰背挺直坐得端正，手上正在冲泡茶水，是普洱，卓翼宸闻过便吐了吐舌头，嫌苦。

　　“你也不用担心，下午的剑你想练就练，不想练的话，哥哥带你去放风筝。”卓翼轩抿了口杯中的茶水，递给卓翼宸的，却是新鲜的牛乳。

　　方才吃过饭，卓翼宸也喝不下，只是学着哥哥的样子抿了一口，放了蜜糖，他又多尝了一下，就听见身边的卓翼轩闷闷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他已经长成很大一只了，出门在外早就被看作大人，可在父兄面前，却还是像个孩子似的。

　　卓翼宸动了动，钻进了卓翼轩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了哥哥的腿上。

　　卓翼轩对他像是对一只粘人的幼猫，手指掐在他颈后轻轻按揉起来：“你若是想练剑、想担缉妖司的担子，我便把所有会的都教授于你；你若是不想，左右有父亲在，有我在，这份责任也不是非要你承担。”

　　卓翼轩低头屈指蹭了蹭卓翼宸的面颊，抬眼看他的人睁圆着一双眼，样子同后院那只雪白的长毛猫一模一样。

　　“有我在，你可以不用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卓翼轩说得很认真，“只要有我在，谁也逼迫不了你。”

　　卓翼宸点点头，将脸埋进了卓翼轩的怀中，哥哥身上是方才普洱的茶香，混杂着淡淡的几缕梨花的香气，熏得他眼睛发热，不知怎么就想掉起眼泪来。

　　这样有些太幼稚——太娇气了。

　　卓翼宸从卓翼轩怀里起身，抹了把脸，还是决定要去练剑，卓翼轩只说好，陪着他去了院子里。

　　满树的梨花瓣随着风洋洋洒洒地落着，卓翼宸去摸腰间的云光剑，伸手却捉了个空，方才空荡荡的腰间在低头看的瞬间挂着柄万分陌生的佩剑。

　　不是云光剑。

　　卓翼宸愣了片刻，又听见卓翼轩叫他，抬头看过去时，对方已经握着云光剑做好了架势：“怎么了？又改变主意了？”

　　卓翼宸摇了摇头，他只是方才有一瞬间觉得，云光剑好像该配在他的腰间。

　　缉妖司的统领一职被父亲交托给了哥哥，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卓翼轩在负责，象征地位发号施令的云光剑自然在他的手里。

　　卓翼宸拔出了腰间陌生的佩剑，抬头看向卓翼轩的时候却猛然惊醒般愣住了动作，卓翼轩就站在那棵梨花树下，洁白的花瓣粘在他的发上，像是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突然觉得很冷。

　　缉妖司像是在一瞬间步入了冬天，严寒瞬间席卷了整个院子，被风吹起的花瓣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降雪，卓翼宸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卓翼轩，对方明明就在咫尺之外的距离，眼前却像是蒙了层雾。

　　他突然觉得卓翼轩离得那样遥远，身影模糊成色块，单薄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被风雪吞噬。周身是抵御不住的冷和落不尽的雪，卓翼宸费劲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短暂的蔓延出春天的翠绿。

　　卓翼轩面露焦急地朝他开口，“怎么了？”他问，“没关系的小宸，我在，哥哥在这儿。”他又说。

　　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往常只要听见就能安抚的句子在此刻碎成了风雪里的一点呢喃，他只觉得冷，整颗心都随之皱巴在了一起，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窒息。

　　卓翼轩快步朝他走了过来，“没事的小宸。”他伸手把人抱进了怀里，“别多想，哥哥在这儿，父亲也在这儿。”

　　卓翼宸点点头，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悄无声息地流了满面的眼泪，卓翼轩的身上带着令人眷恋的温度，可他还是冷。

　　冬天，漫长的冬天，永不结束的冬天，卓翼宸趴在卓翼轩的肩上嚎啕出声，整个缉妖司在春冬的闪回中彻底落入了一片雪白之中。

　　这个庭院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那个冬天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天都来得更为寒冷，卓翼轩的声音还在他的耳侧不断重复，“哥哥在。”他总是说，“我在，别怕，我在。”

　　卓翼宸止住了自己的眼泪，借着相拥的姿势从卓翼轩腰侧抽出了云光剑，剑落进他的手中时他终于回想起了一切，庭院中的柿子树已经只剩下干枯的枝，满地破碎的心被雪盖过一层又一层，再见不出一点腐败的红。

　　“哥哥。”卓翼宸轻轻念了一句，抵着卓翼轩的肩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眼睫上还挂着没有落下的泪珠，“你有没有把我的柿子分给一只小青蛙？”

　　“青蛙？青蛙吃柿子么？”卓翼轩一怔，“哥哥怎么会把小宸的柿子分给别人。”

　　“你骗我，你根本不在。”

　　对视的瞬间卓翼轩突然意识到了他的意图，连忙冲上来想要阻止卓翼宸的动作。眼睛眨动的瞬间那颗泪珠终于砸向了地面，卓翼宸横过云光剑向自己的脖颈上划去。

　　他从梦中猛然惊醒。

　　不像是什么好梦——卓翼宸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身上的寝衣几乎要被冷汗浸湿，他借着月光沉默注视着床头的照片。

　　冉遗的鱼鳞被取出后，他开始做梦了。

　　虽然还是会做噩梦，但他得以在梦中与父兄团聚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