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众人再次在龙源楼汇合,胤祉看了看胤禔,问道:“大哥,二哥呢?”
“一早就走了。”胤禔无甚情绪的回道,“行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启程回宫吧。”说完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哎?”胤祉还想说些什么也没来得及,看着关上的马车门,无奈轻叹一声。
胤禟正与胤俄依依惜别,听见那边的声音,小声与胤俄咬耳朵,“二哥对大哥还真是不怜香惜玉啊。”
胤俄无奈,笑着轻声回道:“九哥,八哥说了,大哥和二哥的事我们不要掺和,你别乱说。”
胤禟不满,瞪他一眼,“我哪有乱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在宫外要注意安全,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都去找八哥,知不知道?”
“我知道的,九哥别担心。”
这边你侬我侬的似有说不完的话,另一边胤祯只是与胤祉道了今日相陪的谢就要上马车,却被胤禛叫住。
“十四。”
胤祯一怔,将放在脚凳上的一只脚放下,转过身平静的看向胤禛,“四哥,何事?”
胤禛神色微动,上前拉起胤祯的手将一包糕点放在他手中,垂着眸道:“这是你以往最爱吃的那一家的桂花糕,只是多年过去,那家店的老板已换成了他家后辈,也不知味道变没变,你拿回去尝尝。”
胤祯一抖,就要将手收回,却被胤禛紧紧握住,他抿了抿唇,“我已经不喜欢桂花糕了。”见着胤禛脸上瞬间落寞的神色,他又鬼使神差的开口,“但我也不讨厌,多谢四哥。”说完似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拿了那包好的糕点甩开胤禛的手就急冲冲的上了马车。
一旁的胤祥满脸难过的看着那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心中钝痛,怔怔无言。他幼时养在德妃身边,德妃自己又有胤祯当眼珠子似的时刻护着,与他多有疏离,自小就没得什么母子情分。后来与胤祯一起住进阿哥所后,多是胤禛看顾着他,反倒与时刻都有德妃安排的人精心照看的胤祯不甚熟稔。胤祯那时还小,只知道胤禛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就想与他多亲近亲近,然而他那时孤苦无依,唯有胤禛待他真心,他便时时刻刻的巴着他,胤祯看不惯总与自己相争,然而无论争执因何而起,最终胤禛帮的总是他。
桂花糕是兄弟三人之间唯一的缓和器,胤祯自小被德妃养的嘴刁,唯有城西李记的桂花糕让他念念不忘。胤禛那时已能得些皇阿玛的重视一月里总能出宫几次,他每次出去都会带些好吃的回来给他,也会给胤祯带一份李记的桂花糕,每到那时候,胤祯都会特别开心。只是后来世事无常,他们终至决裂,他没想到,四哥竟一直记得,而自己却早已忘记。
胤禩走上前将胤禛揽在怀里,低头有些忧心的唤道:“四哥。”
胤禛摇摇头,唇角微扬,露出个不明显的笑,“我没事,他终归对我还是心软。”
胤禛扭头看向胤祥,低叹一声,胤祥与胤祯之间的冲突多半都是为他,他不舍得为难自己的亲弟,又怎会忍心看着自己最心疼的弟弟难过,终究是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好罢了。
胤禩知他在想什么,却也无话可说,只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老九,走了。”
马车里传出胤禔催促的声音,胤禟这才不情不愿的与人一一告别,而后嘟着嘴气呼呼的上了马车。
三日后,弘昼脸色十分难看的将一沓纸送进六阿哥府,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的立在自家阿玛与八叔面前,感受着随着自家阿玛手中纸张翻动而越来越压抑冰冷的氛围,腿肚子直打颤。
将一沓纸翻完,胤禛脸上黑的已能滴出墨,纸张扔在茶几上,发出吧嗒一声响。
“好!好一个偷龙转凤李代桃僵,好一出狸猫换太子!他硕亲王府真是好样的!”
“四哥,消消气,别气坏了自己,不值当。”胤禩刚刚贴着胤禛看完了全部,心中虽也气恼,但还没有气到胤禛那般,双眼通红,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人肉的模样。胤禩见他实在气的狠了,心疼不已,连忙出言劝慰,又向一旁的弘昼使眼色,让他也劝劝。
接到自家八叔的眼色,弘昼立刻道:“是啊,阿玛,你就别气了,好在现在都查出来了,十四叔的事也只是在内宫稍有传言,只要将此事告知四哥,他定会处置硕亲王一家的。”
弘昼心中后怕,自家十四叔差点被人骗婚,只要这么想想,就觉得十分可怕。他当初看到查出来的真相时,也是吓了一跳。那硕亲王妃也实在大胆,竟会胆大包天到混淆王府血脉,随便用一个男婴就换了自己亲生女儿,如今找到亲生女儿了,还妄想让自个儿的便宜儿子既尚公主又纳自己亲生女儿。也不瞧瞧那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想尚他皇家的公主,何况那还是自家十四叔!
胤禛也知自己如今的身份什么也做不了,好在一切都还未发生,勉强将怒气压了压,冷声吩咐弘昼:“你立刻派人将硕亲王府的人拿住,带着查出来的这些东西和人证去请你十二叔和十六叔,请他们一道进宫让弘历处理此事。你好好看着,若弘历有半丝心软……”胤禛没再说下去,只拿眼冷冷的瞧着弘昼。
弘昼立即低头应道:“是,儿臣这就去。”被胤禛冰冷的眼神瞧着,弘昼满心无奈,心内哭道,四哥啊四哥,你这次可别再抽抽了,要不然弟弟就得陪你一起完蛋啊!
“小八。”待弘昼离开,胤禛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的暴虐散去不少,垂眸轻䁥胤禩,“我们许久没进宫给你额娘请安了,不若今儿个就进宫请安罢。”
胤禩轻笑,自然知晓他的心思。虽说十四与硕亲王世子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但终归这消息是在内宫传开了的,今日这事一闹出来,于十四脸上总归不好看。他们都是见惯了后宫那些惯常捧高踩低之事的人,胤禛会不放心十四也是在所难免。虽然他也十分想要吐槽自家四哥关心则乱就是了,十四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自小被德妃当眼珠子似的护的紧,见的那些肮脏阴私不似他们那般多,但也绝非什么一丝不染的白纸。心内虽这样想着,胤禩到底顺着胤禛的心思,笑着答应下来,喊人备车往宫内而去。
两人进宫,按规矩得先去坤宁宫拜见皇后,但那拉氏一向不待见那些庶出的阿哥,且这几日她又焦心还未好全的永璟,也没心思见他二人,便直接回绝了两人的请安,只让人自去纯妃宫里就是。两人于是就去拜见了纯妃,而后便说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纯妃便也放了人离开。两人一路往慈宁宫而去,弘昼虽比两人先走,但他要做的事却比两人多,这会儿想来还未进宫。内宫与前朝隔着,前面的事传过来也要好一会儿,索性两人也不着急,就慢悠悠的在御花园走着,不想迎面却撞上一群人,都在一条路上,避无可避,两人便停了下来。
胤禛看着不断接近的一群人中和人嘻嘻哈哈的两名女子,眉头一皱,“她们不是还在禁足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胤禩脸上也是一僵,本来是不想给他心理添堵才刻意瞒着的,没曾想宫里这么大,竟正好就遇上了。胤禩无奈的轻声给他解释:“弘历耳根子太软,你那五孙子又见不得自个儿心上人困在漱芳斋唉声叹气,于是天天去求弘历,弘历没坚持住,这不昨天就又给放出来了。”
胤禛有些不满,“你为何不给我说?”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扰你清静。”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对面的人已经走上前了,于是两人停止了对话。
“六弟今天怎么有空进宫了?”
“见过五哥,今日正巧得空,便来给皇额娘和额娘请安。”胤禩笑的得体,心内却不断吐槽,也不知弘历是怎么想的,自己身为弟弟都成婚搬出宫了,这比他还大的五阿哥却只是指了个不伦不类的格格,还住在内宫里,见天儿的带着两个包衣奴才往后宫跑,还不是去自家额娘宫里,就是去自家亲生额娘宫里,这么大的人了也该避嫌了。也不知弘历是真的心大还是那脑子被驴踢了,也不担心自己头上的帽子会不会变色。
若真要将这小子当做下一任,那也该正正经经的培养,而不是随便扔两个不成器的奴才成日带着不务正业胡闹,还指婚也指的这么随便。
永琪倒也没想那么多,看了看一脸冷淡的胤禛,移开目光,道:“我见你和弟妹这是要去慈宁宫的方向,你们可是还要去给皇瑪嬷请安?”
见他目光只是在胤禛脸上停了一瞬,虽然那目光让他不喜但也算规矩,心中便觉得他也还不算没救,于是点点头道:“正是。”
“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永琪情绪有些低落,以前太后最喜欢他了,可这次太后回来,也不知为什么,他每次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都会被太后夹枪带棒的责备,次数多了他便不太敢去慈宁宫了,心中不可谓不失落。
见他神情低落,胤禩微微挑眉,却也没说什么,看了眼后面被神色慌张的紫薇紧紧捂着嘴的一脸愤懑的小燕子,无声的笑了笑。“那便告辞了。”说罢拉着一脸冷漠的胤禛绕过几人走了。
两人还未走远,身后便传来小燕子气急败坏的声音,“紫薇!你拉我干什么,当初凉亭上就有那个女人,她害我们被关了那么久,她一定是个坏女人,你怎么还拦着我找她报仇啊!”
紫薇带着哭腔道:“小燕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当时明明就是……”
永琪插话道:“哎呀,你们别吵……”
后面已听不清几人闹哄哄的声音了,胤禩微微偏头看向沉默的胤禛,柔声道:“四哥,还生气呢?”
胤禛微微皱眉,将凑到自己耳边的脑袋推回去,不轻不重的瞪他一眼,“好好站好说话。我生什么气,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胤禩顺势握住胤禛的手,垂眸心疼道:“你不气便好,你心思总是那么多,又不愿与人说,每每都要我猜,我总忧心你将自己闷坏了。”
胤禛怔住,停下来愣愣的看着胤禩,神色不明。两人已走到一处僻静之处,少有人经过,阳光也被一旁的假山遮住,只有风轻柔的从两人身旁拂过。胤禩也停下来,依旧握着他的手,目光柔柔的看进胤禛眼里。
胤禛觉得满口苦涩,张了张嘴才发出喑哑的声音,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小八,明明上一世我对你那般残忍,你怎么……怎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你就……不恨我吗?”
胤禩依旧目光轻柔,他抬起一只手抚上胤禛的脸,缓缓道:“怎会不恨呢?”
虽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可听到他这一句,胤禛还是瞬间惨白了脸,身子也忍不住一抖,眼眶慢慢浸上红色。
胤禩伸出食指按住胤禛的唇,阻止了他要开口的话,自己轻声道:“四哥也知自己对我残忍,可我恨的从不是四哥对我的磋磨,我只恨四哥你是块木头,为什么从来看不见我对你的感情?四哥对我如何折辱我都不觉得四哥残忍,可四哥,直到我死,你都对我的深情视而不见,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残忍。”胤禩也红了眼眶,一生的求而不得生生将他逼疯。上一世的疯魔已经将两人伤的体无完肤,这一世他却不敢再疯了,伤己可以,伤他却不行。
“我……”胤禛发出一个气音,却没了下文。说什么呢?说自己上一世几乎不敢与他对视,怕不小心陷进去就出不来?说自己亲眼目睹大哥二哥悲惨的结局,不敢拉他步他们的后尘?说自己不是木头他才是真正的木头竟然看不清自己爱他非要一次又一次的伤他?说自己对他百般折辱只是怨他让自己念他成疾药石罔替?这些东西要他如何说出口?他们上一世都没有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又都太骄傲不肯先低头,只会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伤了对方也伤了自己。那些口是心非,那些求而不得,那些互相折磨,都不过是因爱而生的魔障,他们都入了魔障不肯回头,用了一生的苦痛也未勘破,只是终于学会了低头。若这偷来的一生我先俯首臣称,你可不可以先说爱我?
“对不起……”胤禛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一滴泪从通红的左眼角滑落,胤禩按住他唇的那一只手迅速张开,在他下颌处将那滴泪接在掌心,微微蜷曲着手指。
胤禩红着眼看着掌心的泪,那滴泪明明是冷的,他却觉得滚烫,生生将他的心口烫出一个大洞,再难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