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源楼的掌柜两股战战的去了和亲王府,王府内正热闹着,满府白幡,他家主子美滋滋的躺在棺材里,棺材外跪了一地的人,披麻戴孝哭的好不凄惨。
掌柜的绕过人去挤到棺材边上,敲了敲棺材,棺材内的人也没个反应,掌柜的却驾轻就熟,一边哭一边将今日龙源楼的事说出来。那倒不是哭别的,就是心疼一会儿自己要留下的银子。没错,他家主子贪财到连自己手里人的钱财都不肯放过。凡是在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不论是谁,入了他这门的,就别想不留下银子就走人的,真真可谓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他今日本万万不想来这的,但如今等在楼里的那几位爷他也实在惹不起,想来只要自己走一遭,他家爷去不去也就不是他的事了,那些爷怪罪下来,他也有个推脱的。反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就是可惜了今日要捐给主子的钱,想到这,掌柜的哭的更狠了。
掌柜的哭的认真,倒也没想那么多,觉得自家爷应该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听他哭完也不会理他。于是当他说出那位女子让他带的话后,他家主子突然从棺材里跳起来“诈尸”的时候,他的一个哭嗝被惊在胸腔里,吐也吐不出来,险些憋死他。
满堂哭声突然都消失了,虽然都知道和亲王办的是生丧,还不止一次了,但半途“诈尸”的还是头一次,无怪乎底下的人被吓到,心中惴惴,不知该不该继续哭。
“说那话的是谁?现在在哪?”弘昼黑着一张脸,到底是做惯了上位者,怒起来一张脸凶神恶煞,吓得本就受惊了的掌柜更说不出话来。
见那掌柜的半晌憋不出一个屁来,弘昼黑着脸翻出棺材,一脚将他踹在地上,骂道:“没用的东西!”
“给爷备马!立刻!马上!”弘昼一声怒吼,人已出了大堂。
京城的主道是不允许纵马的,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行,但弘昼却丝毫没有顾及这些。他使劲的挥着马鞭往前冲去,惊的街上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也不顾。
他的脑中不断的有画面闪过,他的阿玛蹲下身,少有的神色柔和,语气温柔的对他道:“弘昼,北苑的莲蓬熟了,阿玛带你去摘可好?”
“额娘也去吗?”
“你额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没有回来,阿玛带你去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莲子了吗,阿玛摘给你吃可好?”
“四……四哥也喜欢,四哥也去吗?”
“我们不带他去,只有弘昼可以吃到,这是阿玛和弘昼的秘密,你说好不好?”
“好,是阿玛和弘昼的秘密,弘昼谁也不说。”
弘昼突然红了眼眶,那件事,是他和阿玛的秘密,是他从他那一向冷硬的阿玛身上体会到的少有的可感知的父爱,是他年少时期待每一个夏天到来的原因。那时候,无论他的阿玛多忙,只要他对他的阿玛说“阿玛,北苑的莲蓬熟了。”他的阿玛,就会抽出半天时间,带他去摘莲蓬,那是他人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候。
弘昼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一扔就踏步进了龙源楼。他的眼眶还是红的,脸色却黑沉的厉害。那是他和阿玛的秘密,不论是谁从哪知道的,有何目的,他都决计不会轻易放过!
“主子爷……”
“在哪?”不等管事上前说完,弘昼厉声喝道!
管事吓得一抖,下意识指了指楼上,回道:“在……在楼上,天字号雅间。”
弘昼立刻向楼上而去,管事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躲在柜台后其他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天字号雅间里,人倒还是那些人,神色却各异,谁也没搭理谁,气氛很是沉默。
胤礽十分懒散的曲腿半躺在正对着门的矮塌上,受伤的左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胤禔沉着脸坐在另一边。胤禛坐在胤礽下首,旁边坐着胤禩,胤禟胤俄自然是在哪都要挨着自家八哥。于是胤禔下边就坐了胤祉,胤祥,胤祯三人。
门口的屏风上显出一个人影,胤礽笑着开口,“哟~来了,倒是挺快。”
弘昼怒气冲冲的从屏风绕过来,就看见屋内的场景,一众人眼睛都盯着他,大多都是戏谑的。
弘昼停下脚步,皱眉,这群人他都认识,几乎都是他的小辈,然而见着他来了,却都还安安稳稳的坐着,神色也不见丝毫恭谨,甚至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兴奋。
他虽装疯卖傻多年,却不是个真的傻子,一瞬间察觉出不对劲,身上的怒气也敛了去。
“这么看着,倒是比弘历强些。”见着弘昼站着也不说话,胤礽扭头看向胤禛,“你说说你,挑人的眼光怎么那么差呢。”
胤禛黑脸,“我说了,弘历是皇阿玛挑的。”
胤礽讥讽:“呵,也不见你是个多孝顺的啊,他活着的时候你也没多听他的话,死了你到把他的命令执行到底。”
胤禛回到:“自然比不上二哥孝顺。”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胤礽一瞬间暴怒,“老四!”
“住手!”一巴掌按住胤礽握着茶杯就要朝胤禛扔出去的手,胤禔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而后看向站在胤禛面前的胤禩,轻摇摇头,唤他:“老八。”
胤禩握了握拳,肘后袖子被扯了扯,他松开拳头,又坐了回去。
弘昼看着一屋子古怪,已经察觉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缓缓扭头,看向胤禛。
“放手!”胤礽黑着脸,抬手甩开胤禔的手,手心的茶杯便顺着力道飞出去,正好落在弘昼身前,碎片连着茶水溅了一地,将弘昼的下摆都打湿了。
胤禛皱眉,看向胤礽,神色淡然,“二哥有气直接向着我来就是,何必朝小辈撒气。”
胤礽勾唇,理了理袖口,“爷可没那么小家子气,你家小五爷瞧着还算顺眼,不过是手滑罢了。”
“阿玛?”弘昼突然轻喊,越过一地狼藉向胤禛走去,站在胤禛面前,四十八岁的中年男人竟一瞬间如稚子般无措。他已猜出这一屋子里的人都应该是谁,虽是难以置信却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他觉得这些祖宗如今的状态十分诡异,然而他现在眼里只有自家阿玛。虽然他的阿玛如今是个女子之身,还是自己侄媳妇儿,但他依旧能从那双和他阿玛一点也不像的眼睛中确认,这幅身子里的人,便是他那让他又敬又爱的阿玛!
“阿玛……”弘昼在胤禛身前跪下,红着眼落下泪来,头磕下去,哽咽道:“弘昼拜见阿玛。”
胤禛也是神色动容,起身将人拉起来,抖了抖唇,只轻叹一声:“都这般大了……”
“阿玛,弘昼好想你啊!”弘昼一把抱住胤禛,弓着背将头埋在胤禛肩上,嚎啕大哭。
胤禛因着如今的女子身子,虽说不算矮,但在一个成年男性面前,怎么看也都十分娇小了。被自家儿子一个熊抱,差点没喘上来气儿,但听着自己儿子凄惨的哭声,他也不忍心将人推开,只得伸手轻抚他的后背。
胤禩磨了磨牙,不断在心中念他们是父子他们是父子才压下了十分想要将两人分开并暴揍一顿弘昼的的冲动。
其他人眼中都有些欣羡,胤礽轻哼一声,撇开眼去,他的弘皙殁于乾隆七年,他虽重生,却是在乾隆十九年,他再也不能看见自己的爱子了。
胤禔垂头敛目,他对自己的子嗣其实有颇多亏欠,除了嫡妻所出的几个孩子他顷注了大量心思,后来的孩子大多生于圈禁之地,他那时浑浑噩噩度日,根本就没在乎过那些孩子,所以他虽子女众多,活到成年的却是极少。后来终于想开了,与儿女孙辈们也相处的融洽,但他自己却没活过几年就死了,又将那些孩子抛弃了,其实这也是他不愿再见那些孩子的原因。他其实,很怕他们恨他。
他如今只敢想想弘昱,那是他盼了许多年才盼来的嫡子,他在他身上倾注了全副心血,可那孩子却早逝,没能活过二十二岁。他后来圈禁之时的浑噩,其实也与弘昱的早逝有关。
“好了,四十几的人了,还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听着弘昼的哭声,胤禛也是有些难受,他又想到其他几个孩子,只觉心中翻搅,又苦又痛。
他的子嗣并不多,序齿的不过六个,长子次子都早夭,三子又与他离心。他最爱的自然是自己的嫡长子弘晖,最愧的却是三子弘时,他的狠心,让那孩子不过二十三就早早撒手人寰。
弘昼终于哭够了,想到刚刚自己的失态,也是有些赧然,放开胤禛,抹了抹脸垂头站好。
胤禛拍了拍他的肩,将屋子里几人的真实身份都给他说了说,弘昼依次见了礼。心中虽十分惊奇,面上倒没显出什么,也没问什么,极其容易就接受了这一堆身份性别各异的祖宗。又知道宫里还有位身份地位更高的老祖宗时,他才彻底担心起来,后背都出了冷汗,倒也不完全是担心自己,更多的却是担心他那近些年愈发不着调的四哥,想来他之后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