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曝晒着黄沙。
少女孤身一人,推着沉重的步履在沙漠公路上蹒跚缓行。
视野所及仍是茫茫沙海,这是真正的绝景。
并不存在暗藏的杀机,死亡的阴影如此坦荡而又现实。
如若没有奇迹发生,纵使不甘,少女也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成为这片沙漠里埋葬的无数无名尸骨之一。
燥热的风扑面而来,带起她黑色的头发,也带飞了她手中的那张搭克拉玛干沙漠的地图。
少女转身追了两步,慢慢停下,银灰色的瞳孔逐渐暗了下去。
那张地图被风卷上高空,慢慢飘出了她的视线。
她呆立良久,无声地咧了咧干裂的唇,然后像一株被晒蔫的蒲公英一样,慢慢坐下。
她叫江枫,半个月前告别大学生活,即将步入社会。
而在毕业之前,她和她的好闺蜜吴一清制订了这份毕业旅行计划,约上了同寝的三个女生,准备来一次刺激的沙漠之旅,却踏上了无归的死途……
旅途起初非常愉快,虽说那三个室友都带了男朋友狂撒一路狗粮,让江枫这条单身狗很有些不爽,但作为宿舍里的大姐头,她也懒得计较。
毕竟那群男生里有一个颇有资产的富家公子,慷慨地包了她们一路的花销,既然都白嫖了,江枫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几天时间下来大家打成一片,一切本都在计划之中,如果这次旅游就此收尾,想必会成为众人美好的回忆。
可到了他们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意外突然出现了。
灾厄到来之时正是黎明时分,大多数人还沉溺于梦乡。
吴一清心血来潮,拉起睡惯了懒觉的江枫,要和她看沙漠里的日出。
可本该出现的太阳没有出现,前来赴约的是诡异的狂风。
她们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无与伦比的特大沙尘暴。
那是如同世界末日般恐怖的场景。
天空完全是黑压压的一片,能见度低得可怜。风的怒吼和远处传来的雷鸣般的巨响盖过了所有声音。如果不捂住口鼻,沙子会灌进呼吸道让人窒息。
这片沙漠仿佛忽然间像活了过来,展现出疯狂暴躁的一面,要把所有活着的东西吃干抹净!
天灾面前人类能做的或许只有颤抖和逃避。
吴一清和江枫钻回帐篷,摇醒同伴试图撤离。
不过一进一出的功夫,移动的沙丘就压了过来,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如刀割面,她们只能弃置所有装备立即开车离开,否则会被活埋。
轰隆隆的巨响在车后追逐,江枫看向后视镜,血液几乎凝固。她永远忘不了自己从后视镜里看到的画面——
车后面的沙丘本在堆高,却突然塌陷不见,就像沙漠下面出现了巨大的空洞!不过眨眼间,后面的沙丘都被吞没了。
能见度太差,江枫看不见沙坑的边界,她也绝对没法看到边界,沙坑的直径已经远超她目力极限,而且仍在扩大!
身边的吴一清在发抖,江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风沙将一切都抹去了实感,唯有手中的方向盘如此真实。
江枫把马力开到最大,越野车的发动机怒吼起来,单薄的红色越野在崩溃的沙流中挣扎着前进。
车轮飞速旋转搅起片片沙浪,车身却不进反退,如湍流中的落叶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后方逼近的深渊将两人吞没。
巨坑像一个漩涡,整个沙漠都要被它吞噬。
她们毫无悬念地坠下坑沿,视野内的沙子像是瀑布般倾落,占据了半个天空,失重感抓住两人的心脏。
耳畔只剩沙落的轰响,江枫忽然感觉手腕一热,副驾驶的吴一清抓住她的手,白皙的脸上挂着泪痕。
江枫本能地颤栗了一下。
吴一清被吓哭了,可目光却灼热地盯着江枫的眼睛,一向柔弱的人此刻却罕见地决绝起来。
濒临死亡之际,她解开安全带扑过来抱住了江枫,眼圈微红的她霸道地用唇止住了江枫茫然的惊呼。
那一瞬,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声音都远去了。
坠落感持续了很久,灾难的伊始见证了这份仓促却压抑已久的告白……同样,两个死亡面前的少女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这不是普通的沙暴,在后世的历史书上,它被定义为历史的转折点,黄金时代的墓碑,以及灾厄的始源。
往前看,人类的文明史在光明与黑暗中交替更迭,看似波澜叠起,但本质上毫无动变。
而今,时隔两千多年的摇篮曲刚刚结束了最后的音阶,某道古老的封印终于失去效力。
隐匿于历史阴影里的东西,从沉眠中苏醒过来,睁开了眼再次蠢蠢欲动。末日的灰色图景不久后将在世人面前徐徐展开……
而江枫对这些一无所知。
彼时的她被自己的好闺蜜拥吻着,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时间回到那时,她很想来一句灵魂拷问——
“不是……姐们?我拿你当闺蜜你居然想睡我?!”
记忆在此后断片了。她只记得车子落入巨坑,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沙丘上。
东方天际微明,她呆呆地望着晨曦,觉得先前所经历的一切皆如梦中泡影般虚幻。
环顾四周,哪有什么巨坑,哪有什么沙尘暴?她此刻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
可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就算是梦,她为什么会梦到那么离谱的东西?为什么会梦到自己被好闺蜜给强吻了?
江枫在风里凌乱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命运和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空旷的沙海上,并无其他人的踪影。那辆越野车甚至整个营地仿佛都人间蒸发了。
人呢?
那些家伙是抛下她走了?还是不小心把她落在这了?
不是?她这么大一个活人,就这么水灵灵被自己那帮好同学给忘在沙漠里啦?
搞笑呢?!
江枫骂了句国粹,背起自己的那个灰色帆布包,朝天空竖了个中指。
时间拉回到两天后的此刻,少女瘫坐在滚烫的公路上,屁股下垫着自己的包。
昨天清晨翻越沙丘时她才找到了这条沙漠公路,而后一直沿着这条文明的痕迹跋涉。
这条公路有些古怪,塔克拉玛干的地图上标注了几条沙漠公路,可脚下这条路不属于地图上任何一条。
但无论如何,沿着这条路走总不会错。就像铁路的尽头往往是城市,公路边上肯定也会有服务区,即便这里是沙漠。
携带的水和食物一天前就消耗殆尽了,正因为心中这份侥幸,江枫才在公路上坚持到如今。
总能在这条路上遇到人吧……
总会遇到一辆车吧……
总不能等太久吧……
希望虚无缥缈,但总要想方设法欺骗自己继续走下去。
她熬过白天的高温与夜晚的寒冷,承受着干渴饥饿,忍受着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
直到此刻,求生的意志终于随那张被风卷走的地图飘远了。
今天是她被遗弃在沙漠里的第三天,她在沙漠里走了三天,自己都找不到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路的尽头仍然是路,望不到头的希望只是绝望罢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要死了。
三天的疲惫与绝望一同压上脊梁,那张飘走的地图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枫视野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了公路上。
此时如果有人能给她一口水喝,她什么都愿意做。
她幻想着能有一辆车路过,车上的人能看在她长得还不错的份上,施舍她一点吃的,并把她带离这片地方。
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随便什么人都好……
让她做什么都行……
此时的江枫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她所熟知的世界,仍然活着的人已经不能再称为人了……
如果此时路边真的驶过一辆车,就江枫这样羸弱白皙的少女,大概率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被人当两脚羊分食。
江枫不再动弹,意识开始慢慢涣散。
昏睡前她想起一句不知从何处听过的话。
“愿死亡结束你漫长的梦。”
…………
引擎声从由远及近,巨大的声音将少女惊醒。
撑开眼皮,已是黄昏。
江枫摇晃着支撑起身体循声望去,一个黑色的剪影在夕阳下逐渐放大。
那是一辆飞速驶来的黑色摩托车。
江枫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不敢相信地咬了咬舌头,疼痛告诉她这是真的。
遇到人了……她可以得救了!
“等一下……救我……”江枫挪到路中间,朝那人招手。
那辆机车速度极快,看着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
江枫硬着头皮站在路中央,害怕被撞飞,但更怕好不容易遇见的希望从面前溜走。
只有五十米了,机车仍没有避让的架势,笔直冲向江枫。江枫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逃开,但还是咬着牙抵抗闪避的本能。
她在赌,赌对方不会撞她。
虽然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人就算把她撞死也不会怎么样,但江枫也只能赌了。
要么上那辆车,要么她就是只有死路一条。渴死还是被撞死,江枫选择后者,至少痛快些。
最后十米,江枫紧张得想闭上眼睛,但强迫自己盯着飞速逼近的机车。
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创死的时候,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机车的前轮非常极限地停在了江枫跟前半米的位置,少女深呼吸着,差点因为虚脱瘫倒在地。
看着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朝自己冲过来,真是太惊心动魄了……
但好在她赌赢了。
江枫缓缓出了口气,小心打量起机车上的骑手。
那是个十分帅气的女人,没戴头盔,一副墨镜遮了大半张脸,但依然能看出是个响当当的美人。黑色长发被她扎成利落的高马尾,再加上黑色短皮衣,让她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感觉。
只是看着锋利了些,不太好说话……
“呃……那个,美女,请问你方便载我一程吗……”
江枫缓缓上前,嗓子因为长期缺水哑哑的,畏畏缩缩的样子像警惕的流浪猫。
女人没应,掏出了什么银色反光的东西对准了她。
那是一把手枪。
“姐你cos谁呢?别玩了,我真要渴死了……”江枫懵了一下,心里腹诽对方有点神经。
她还想上前套近乎,伴着一声枪响,子弹掠过她的头皮。
灼烧般的疼痛让她彷徨无措,江枫大脑宕机了,她甚至没法发出一声惊呼。
那枪tm居然是真的!
她不过想搭个车罢了,这疯子反应要不要那么大!
她一个手无寸铁的清澈大学生是能把她吃了不成?!
“哼,别说废话——再给你一句话的时间证明自己是人,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女人嗓音冷冽,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否则,我一枪打爆你精致的脑袋。”
隔着墨镜,江枫看不见她的眼神,更听不懂她的话,本能地感受到对方嗓音里的恶意。
“别姐!有话好好说!杀人犯法的!我就是路过的想蹭个车而已……”
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死神之眼,江枫腿一下子软了。她哑着嗓子央求,一步步后退。
“犯法?你还挺幽默。”女人被她逗笑了,下颌微扬,“有点意思,死傀什么时候也会讲冷笑话了?”
眼看她有要扣下扳机的趋势,江枫也顾不上尊严抱头蹲下求饶:“姐!别杀我!我给你钱!我把东西都给你!”
她以为遇到劫道的了,要钱要命她还是知道的。
女人嗤笑一声,似乎来了些兴趣:“怂蛋,包拿来我看看吧。”
江枫不敢抬头,老老实实把包托举过头顶,胳膊都在抖,像极了抢银行时被劫持的人质。
女人下了车走近,带来一阵风。打着补丁的裤腿和很有年头的黑色旧短靴进入江枫视野。
这人衣服好破啊……江枫有点困惑。
这家伙能弄到枪,还弄不到一身像样点的行头吗?
女人转到她身后,拎起江枫的帆布包,随后把她踢倒,短靴踩上她的背:“趴着别动。”
江枫闷哼一声,心里已经把女人的祖宗问候了个遍,但为了求生还是开口套近乎:
“姐,我包里没现金,这里也没信号。你看这样行吗?你载我一程,把我送到有信号的地方,我把钱转给你!我不会报警的!我发誓!”
她信誓旦旦地说。
“哼。”女人冷笑一声,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别吵,不然宰了你喂异变体。”
“疼……轻点姐……”江枫求饶。
什么异变体?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江枫的脸紧紧贴着烫人的公路,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女人不急不缓地翻看着江枫包里的物品,墨镜后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
东西都很新,干净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
白色的充电宝还剩一半的电,甚至贴着哈喽kt的卡通贴纸;包里除了化妆品防晒霜,还有卫生巾,一些药品,甚至还有吃完的零食包装,她拿起来细看,分辨出是饼干薯片之类的早就停产的东西。她再去看上面的生产日期,墨镜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2024年7月……
哼……有点意思。
江枫欲哭无泪,她的脸被路面烫得快没知觉了。
她包里东西又不多,那女人看那么久干嘛呢?
还能看出几两黄金来不成?
“姐,你看完了没啊……我难受……”她挣扎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呜呜声。
那女人微微弯起唇角,把脚抬了起来。
活过来了……
江枫畅快呼吸了两口,又恢复了抱头蹲下的姿势。
还挺自觉。
女人居高临下俯视着跟前少女,仔细打量着她的衣着。
修身的牛仔裤,白色T恤,外罩一件白色防晒衣,有些脏了但看着一点都不旧。
虽然狼狈,但这一身装扮明显与这个灾后的世界格格不入,突兀得如同掉进尘埃里的蝴蝶。
那双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泛起危险的寒光。
“抬头。”她嗓音冷淡,却不容置疑。
江枫闭着眼没动:“姐,我发誓我没看见你的脸,你不用杀我灭口。非法携带枪支已经是重罪了,你要再杀人就真是死罪了。犯不着因为我断送了您的大好前程!”
“我说,抬头。”女人重复了一遍,风从她的身侧吹来,撩起她黑色的发。江枫只觉一股寒意攀上脊髓,那是杀气,冷冽凝重,像是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她意识到如果不照做自己真的会死。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抬了头。
恰好天边的最后一缕暮光消隐于夜色,四下被黑暗包裹。
一点火光驱散黑暗,那是打火机的火苗。
女人低头点烟,墨镜里映着风中摇曳的焰,江枫感到对方锐利的目光隔着墨镜落在她脸上,微微打了个哆嗦。
“姐……你别杀我,好吗……”江枫弱弱地乞求。
“你在求我?”
烟头明暗,女人吐出一口烟来,味道却不像江枫记忆里的香烟,反而带着薄荷的清香,十分好闻。
这股味道让江枫不那么紧张了,她小心地思考着女人这句话的意思,想着如何回答。
“我……算是吧……”江枫垂下头。
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这个时候也只能求人家了……
“没让你低头。”
江枫只能又把头抬起来。她有些怨愤,但对方有枪,她想活命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照对方说的做。
“姐,你到底想怎么样嘛?”她无力地问。
“是你拦了我的车,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想怎么样。”
“我……我想搭顺风车嘛……哪知道姐你那么有背景,连枪都有……”江枫有点后悔自己拦下女人的车。
但拦都拦了,后悔也没用,现在只能想方设法活下去,讨好这个女人。
“哼,有趣。来说说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江枫就老老实实,把自己遭遇沙尘暴和同伴走散的事全说了,还刻意强调自己和那个富家公子关系很好,如果女人把她放了,自己一定会给她满意的赎金……
女人半靠着机车,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直到江枫交代完事情的始末。
注意到她一直在看固定在机车上的水壶,女人随手把黑色水壶抛过去,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是说,你和你同学,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旅游?”
女人强调了“同学”和“塔克拉玛干”两个词。
江枫拧开瓶盖往嘴里灌着水,喝得太着急甚至呛到了。
她有点困惑,不明白女人的注意点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常人就算有疑惑不也应该是关于沙尘暴的事吗。
这些有什么好注意的。
“嗯,对啊,怎么了?”她咳嗽着问。
女人吐出一口烟,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你不是在说笑的话,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塔克拉玛干两百年前就是军事禁区了。而且……”她顿了顿,手指敲着机车,罕见地有些犹疑:
“——这里,不是塔克拉玛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