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洛白震惊地抬头,他从未想过师尊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年少时的他极少下跪,也从未在外人面前跪过,一次都没有。
现在是白天,清雅阁到墓林的距离不长不短,不过几里地,可恰好经过练武场,这样的要求,无异于将他的自尊掰碎,一片一片碾压。
“怎么,不愿意?”师尊的声音里罕见带着几分调戏:“不愿意就别跪这,碍眼。”
温洛白低着头,睫毛颤抖着,拳头攥紧又松开,许久,他低低说了声:“我跪。”
楚北笙并不关心身后的人究竟如何选择,说完话便转身进入房间,关上门,仿佛屋外人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温洛白怎能不知师尊的意图,在他听到墓林那一刻,心中便已了然。
墓林里没有尸体,只有墓碑,纪念百年来与魔族争斗而死亡的烈士,八年前的那场人魔大战,死去的人也都在这里。
那些人曾是他的师兄、师弟、师姑。
活着的人没有资格替死去的人原谅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无辜的。
短短几里地,他走了足足五个时辰。待日落西山之时,他迈入庭院,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扑去,却是再也起不来。而他身后的地面上,点缀着丝丝血迹。
膝盖处早已破皮,出血的地方粘上沙土,埑的生疼。
温洛白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好在路上未遇到熟人。突然一阵闷痛涌上心头,熟人?他的熟人死了大半,如今偌大的苍衍宗,竟找不出一人可以推心置腹。
“即日起,你住西阁,清雅阁由你来打扫,每日辰时去竹铃轩,随其他入门弟子一同听讲,戌时前归。”
“藏书阁一楼第三列第二层从左往右数第五本书籍,每日抄写一章,就寝前递送到书房。”
“我对弟子要求严格,你若在外犯错,自行去刑堂领双倍责罚。”那声音停了片刻,又道:“你最好别让我亲自罚你。”
师尊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入温洛白耳中,他心头窃喜。
“是,师尊。”
“床头有药,不许唤我师尊。”
少年微微一愣,薄唇开合:“谢上尊。”
不知怎的,当看到温洛白果真一步一跪时,楚北笙竟有一瞬恍惚。
他印象中的那人,活泼开朗,做事马虎,任性又爱闯祸,常常惹得全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可这样看似洒脱的少年,偏偏怕疼,练剑摔了一跤,磨破点皮便嚷嚷着让师兄包扎,非要吃到师兄亲自做的甜点才肯罢休。
这样天赋异禀的少年,说狂妄自大也不为过,一言一行中带着傲娇,从不肯向世人低头,哪怕与仙门百家为敌也丝毫不露怯色。
一时间,他第一次动摇了自己的判断,或许,那人只是一名普通的药宗弟子,面具之下依旧是张陌生的脸。
于是,他松了口。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魔界是什么地方,万鬼谷又是什么地方,这些地方足矣把活生生的人逼成趴在地上吃人肉的疯子,即便是最高傲的少年也不例外。
况且四年时间足矣改变一个人的外貌、习惯、气质甚至性格。
第二日,温洛白按时来到竹铃轩,没有想象中的引人注目,一切都很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十几年未收亲传弟子的青莲上尊,在三番五次拒绝无果后,收下一个入门弟子,虽然并非亲传,但足矣令宗门震惊。
其他入门弟子看他的眼神如同见到神明和鬼怪的集合体,羡慕、嫉妒、怀疑、憎恶......唯有杜三福待他依旧热情。
没人提及昨日的事,他确信有弟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一场舆论似乎被压了下来,又似乎,当众人得知他是楚北笙弟子时,一切都合乎情理。
呆在竹铃轩里听讲莫名让温洛白感到愉悦,他很久没有像这样坐下来仔细听某个人念经,有点瞌睡,但很悠闲。当然,需要自动忽略唐林泉幽怨的眼神。
一天的美好生活在温洛白取回需要抄写的书籍那一刻被打破。
看着上面晦涩难写的字,他又一次犯了难。
说真的,他怀疑师尊究竟有没有认出他来,若认出,以师尊的性格早就把他扔进刑堂审问,若没认出,师尊怎么会想出抄写这种折磨人的东西。
他不喜欢背书,厌恶以至于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小时候,他被强迫背《弟子规》,然而整整一个时辰,他却只背会“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十二个字。
教他练字,简简单单的“天”字,整整练了一千遍依旧是歪歪扭扭,师尊看着一整篇不堪入目的“天”,沉默了。
师尊对师兄要求严格,对他却十分宽容,只要不闯大祸,随便闹。所以,他写字一向只求对而不求好。
温洛白倒是不担心师尊会依靠字迹认出他来,因为他的字不能说毫无特色,只能说不堪入目。
后来做了风清阁阁主,偶尔需要批文件,他特意练了练字,终于从“鬼神亦惊”变成“潦潦草草”。
果然,当温洛白低着头将抄好的宣纸递给师尊时,那人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
“重抄。”
当他第三次拿到鬼画符时,楚北笙终于明白不是态度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他提笔在宣纸左上角写了“诚”,又如法炮制写了其他几个字,递给温洛白。
“每个字一百遍,写完送来。”
似乎觉得不太妥当,他又加了一句话:
“好好写,写不好不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