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有一天,梦醒了。
方呈如往常一样正常上班,和其他需要汇报工作的所有人重复一样的动作:轻轻推开徐进礼的门。
“有事要说?”
椅子上的徐进礼头都没抬。
早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映进来,勾勒出檀木桌子前正儿八经坐着的人的脸庞、身体的曲线,流畅而顺滑。
出尘脱俗,恍若神祇。
就是这副久违到不真实的画面,把方呈震惊在原地,错愕地不加掩饰,张大嘴巴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徐进礼。
一个清醒而锐利的徐进礼,一如他在面试现场第一次见到的主考官那样,意气风发,肆意骄傲。
不同的是这人清瘦了很多,乌黑浓密的羽睫下虽有一双如鹰般一针见血的锋利,更有较春水而过犹不及的温柔体贴。
这是他在虚假记忆里为体贴唐芝而练出来的哥哥语气。
方呈一点一点走进来,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激动,不让其溢于言表。
在桌子前站定了,徐进礼的脸就更加清晰了,足以看清他眼睫毛扑动的每一个动作。
“老板你……嗯对。我们近期和军方的化工厂合作得很顺利,预计实验室下个星期就可以揭牌、投入使用……”
一顿十多分钟、不算冗长的汇报下来,方呈时不时抬眸看徐进礼几眼,生怕眼前的人下一秒就会变回原先神志不清的状态。
徐进礼对此视若无睹,只专心重复着签名、翻页、签名的过程。
“辛苦你了方呈,等这个月工作忙完,我可以给你公假条出去玩个把星期,或者给你涨年终奖金?你看你自己喜欢哪个?”
他的嗓音淡淡的,夹杂了略微沙哑,叫人一下就想到一张光滑的纸滑过粗糙的石头的画面。
方呈回过神来,说:“我选提高年终奖奖金。”
“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方呈整个人都再度激动起来,顾不上徐进礼的清醒,转头立马为自己的奖金开心。
发觉情绪太激动不好,心道得找个借口让大老板知道我的能力。于是他想了想,问徐进礼:“老板,我帮你扔垃圾吧。”
然后拎着桌角的垃圾袋就跑了出去,身形快得只剩下一抹黑色残影。
如果徐进礼知道方呈的脑回路,一定会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并给他一巴掌,让他有时间去医院看看脑子:为老板分忧的表现是扔垃圾吗?
另一边,出了门的方呈得意洋洋,心道今天路边算命的人有点本事,竟然真的说对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没哼两句词,忽然一个黑影朝他横冲直撞地过来。
人没站稳不说,下意识作用下手里的垃圾袋伴随无力感掉落在地上,原本绑紧的绳结蓦地松开,一张从背后看写了字的纸条歪歪斜斜地挂在边缘,要落不落。
方呈没率先捡垃圾袋,选择在原地缓冲一下刚才的冲击力,只是抬眼一看,撞自己的人是新招进公司的实习生。
女生的体型特别娇小,平时瞧着挺腼腆的一形象,办起事来却不娇小,风风火火的,格外干净利落。
估计是着急赶电梯走得太急了,就没看路就撞上了人。
“方助理,我……”
“没事,你干你的事情去吧。”
实习生手抱文件,惶恐地一步三回头地坐着电梯走了,独留方呈和歪倒在地的一袋垃圾。
方呈拎起来,多走两步就到了拐角的分类垃圾桶跟前。
下一秒,只听“哐啷”一声,垃圾袋就被扔进垃圾桶,同时方呈摆出一个堪比大卫像的极其帅气而自恋的pose,指尖夹住的纸条上端随涌动的气流翻飞。
原来,方呈扔垃圾进桶的前一秒,就想好了要看纸条的内容,只是这拿纸方式……
着实自恋。
保卫处看监控的保安们表示:早已习惯。
方呈对此十分满意,屁颠屁颠地边走边看纸条,丝毫不知道出楼层的一堵透明玻璃门近在眼前。
只差分毫。
“咚——”
听着就很疼。方呈后退两步,不自觉捂着额头、闭上眼。
手里捏着的纸条早就飘到不知道哪个员工办公桌的角落,亦或是从缝隙里就飞出大楼,随风流浪。
方呈迟迟没睁眼,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上一秒心头传来的迟来的钝痛。
怎么路都走不稳?
今天的他本应该开心徐进礼清醒了,可垃圾袋里不经意漏出的纸条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就这样站在路的开头,无力地目睹着徐进礼一头扎进漆黑的道路,拔腿向遥遥无边的尽头狂奔而去,只为一个虚拟摇晃的梦。
因为那张徐进礼清醒状态下才手写、然后扔进垃圾袋的纸条上赫然写着:
——亲爱的,我很感谢你的陪伴。每当你看向我,我的心里总在说:可是亲爱的,我不只想关心你。
*
第二天一大早,徐进礼被送进医院。
据说是徐家的老管家早上叫先生起床,怎么都叫不醒人。一探鼻息,呼吸依旧强劲。
当初抢救徐家三人的医生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宣判了徐进礼因过度工作、精神衰竭导致昏迷不醒的病状。
“这要看病人的意志力有多强,否则无论我们用多大的外力,他只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
一句不知道能不能醒,彻底印证了方呈昨天持续到今早,莫名的一阵心慌慌。
大老板不会醒了……
梦里她在笑,梦里有家人,梦里万事圆。
*
徐进礼在医院一趟就是九年。
———
往事如云烟,风吹就雾散。
像是为了和方呈的想法对着干,方呈离开病房的半个小时后,一道尖锐细长得令人牙酸的嘀嘀声从安静的病房深处传来,心电图机的红线像火箭直窜出去,而后平缓,最后趋于稳定。
这个过程很快,却又像是持续了很久。
快到刚刚醒来的徐进礼思绪朦胧,来不及看清窗外最后一簇绽放的烟花,慢到苏醒的徐进礼放任眼皮的耷拉拖垮,静静回想记忆里和唐芝开心快乐、直至唐芝身死离开的朝夕相处。
忽忆孟郊46岁高龄时第三次赴京科举,终于登上进士第,挥笔写下《登科后》。其中“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传唱千古,甚至衍生出“春风得意”和“走马观花”两个成语。
可是……
亲爱的——妹妹,我用了不到一个梦的时间就过完了和你的十一世纠缠。
———
2023年1月1日
今早来医院看到病房门敞着的那一刻,方呈想也不想冲进病房,害怕是闲杂人等来打扰病人休息,结果是病人自己在指挥着人搬东西。
“好久不见了方呈。”
方呈的心都被死死堵住了,想说没有很久,我一直守着你的。
“我让他们搬了颗绿萝放我跟前净化空气,而且绿色看着对眼睛好,累了可以休息会儿。”
方呈点头。
下午,方呈看着病床上坐着,安静看书的徐进礼,眼神乱瞟很多次终于问出口:“大老板,你才醒过来,不用这么拼的。”
“方呈,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中梦,好长好长的梦。刚醒过来那会儿,我整个人顺不了气,一回想心就特别疼,疼着疼着人就清醒了。”
徐进礼合上手上的书,看向窗外并不算明朗的景色,忽地开口。
由于躺得太久,温柔的男声有些磨砂质感的沙哑,但不难听,仿佛埋藏了太多沧桑而愈加深沉。
“梦中梦的结局好,还是你做的梦的结局好?”
徐进礼苦笑一声,看窗外的眼神都不自觉躲闪。
哪个梦好?
“都不好。”
方呈瞳孔放大。
都不好的意思是:梦中梦的结局不好,徐进礼做的梦的结局也不好。
那徐进礼该以何种信念活下去呢?
“梦中梦的结局是知知死了,梦的结局是我死了。”
“好像爱我的、我爱的……都和死字挂了钩。”
徐进礼很平静地说出这一句。虽然简短,又有对生死的淡淡凉薄感。
方呈不无庆幸着对比地想,自己不算悲惨。父亲入狱,母亲抛弃,可他遇到了真心待他的养父母,后来事业上遇到了一辈子的贵人——徐进礼。
谁知贵人没好报。
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尽失亲人,无依无靠,梦里结局支离破碎,一枕槐安。
若可以……
“可是,我得好好活着。”
太阳、夕阳、云朵,三者在徐进礼背后铺出一副极近热烈的画,生生不息地演绎着天地的剧变。
方呈猛地对上他转过头来的视线,惊觉这人漆黑的瞳孔闪烁的光竟比窗外西沉直射进来的夕阳还要光亮。
他说:“我会清醒而用力地活着,哪怕孑然一身。”
太阳会西沉,也会东升。
病房里因为这句及其掷地有声的话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徐进礼重新看窗外。
爸妈,你们放心,你儿子我不傻,不会不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我会清醒而用力地活着。
风又静。
还有……
知知,我想你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