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得住

“据本市新闻跟踪报道，南市军事实验基地已与徐氏集团通过投标竞选的方式达成合作，合作范围主要涉及新兴科技技术前沿的探讨和进一步深化……值得一提的是，多年前一项由实验基地主导的有关记忆回溯的技术再次启封一个星期后，宣布彻底关闭，关闭原因不得而知。”

　　一阵白光闪过，严肃的新闻跳跃成探讨频道，主播温柔的声音将故事娓娓道来。

　　唐芝瞪徐进礼一眼，警告他不要乱调频道。就这样随便听听就行。

　　“从后悔一词诞生以来，人类的后悔情绪呈爆炸性增长，并在全社会蔓延。国王、诗人、画家、信徒……每一种角色都有后悔的片刻。如果有时光机能回到过去，那支付时光机的钱财绝对会变成天价，销量比唾手可得的自然水更加畅销……”

　　“对于二十三年前，我国科学家们第一次提出这种设想早已远在天边。人们或许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对新提议的疯狂，但比时光机更牢固的记忆长河里，一定会有提议那天瓢泼大雨的印象。”

　　“……”

　　唐芝昏昏欲睡。

　　“醒来吃药了，知知。”

　　徐进礼轻轻摇晃她身下的枕头，惊醒她的梦。

　　刚睁眼的唐芝眼睫根根分明，她疑惑地挠挠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哥，新闻放完了？”

　　“……嗯。”

　　医生先走进来，实习生跟在后面。

　　“你好像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

　　唐芝的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般甜而不腻，很乖，很乖。

　　从哪一天起，她语气不强调某个突出的字眼，每个字都是如被打磨过的圆滑，整个人温顺地几乎没有脾气，任由医生捞起她青紫的手臂注射药物。

　　“唐医生，今天换个不困的针剂注射好不好？我才睡醒，不想继续睡觉了。”

　　唐医生带着口罩闷闷应声，只露出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人。

　　“哥，新闻最后说了什么，你和我说说呗。”

　　徐进礼坐到另一侧，尽量不去看对面医生的动作，可那么明显，针头扎进皮肤、液体在针管里涌动、唐芝又闭上眼睛，一切都顺理成章。

　　等针头快速拔出来，唐芝早就抿紧嘴唇、陷入沉睡。徐进礼把她扎针的手放置被子下，怕她作乱蹬被子着凉。

　　出了病房，人员都散去，只余那双多情眼在门外透过透明玻璃窗往里看。徐进礼一把把人拉走。

　　“看够了就回你的军区去。”

　　离开关注目标，多情眼都不多情，“要不撤掉唐芝病房里的电视吧，总眯着眼看对眼睛不好，容易散光。”

　　“你真的是亲哥？当时知知说想在房间装电视的时候，不是你混在医生护士里假装说话，说装个电视以后都不会无聊，我才同意的。要撤掉的话，不要和我说，和知知说去。”

　　徐进礼一副甩手掌柜的洒脱模样，摆明儿了不想沾眼前的唐寻知的浑水。

　　为了暗地接触唐芝，唐寻知凭那点闲余的医学知识假扮起医生来毫不费力。但怕唐芝无聊的是唐寻知，怕唐芝散光的是徐进礼，好人都让唐家人当了。

　　眼看两个人聊不通，准备在走廊里一拍两散，徐进礼一把挡在要走的唐寻知身前，“唐芝身上的芯片是今天电视里播的时光机项目，对不对？”

　　唐寻知罕见地顿住，“你猜到了？”

　　唐芝爱看综艺，所以同意安电视的唐寻知没想到徐进礼会恶趣味的乱窜台，偏偏恰好窜到时光机片段播放的时段。

　　这意味着，唐芝和徐进礼听见了时光机。

　　而徐进礼靠自己猜到了一切。

　　就见刚刚脸对脸对峙的徐进礼蹲到角落，骂一句脏话，不解气接着骂两句脏话，然后才跑过来怒气冲冲地对唐寻知说：“只要你们不说，知知没心思猜这些事儿。否则，你们最好祈祷知知死之前，你们能瞒得住她。”

　　徐进礼狠狠撞开徐进礼，走出几步远了突然回头，犹不解气地往唐寻知的心上扎刀子，“哦对，保持这种局面挺好的，最好你们一家子都不要出现在知知面前。”

　　原地的唐寻知定定地想，这种局面哪里好？

　　母亲毅然离开，父亲假装繁忙，自己极力补救，妹妹生机日减。

　　真正觉得好的，从来只有所谓的唐芝和徐进礼兄妹两个人而已。

　　*

　　整整衣服，象征性的拍去衣服上和唐寻知接触的灰尘，推开门是站在门边、冷冷清清的的唐芝。

　　心跳骤然紧缩，随之而来的是喘不上气的害怕。

　　“知知，你……”

　　“我没睡着醒过来，看你不在，想自己追出来问问医生是不是打错药了？我以前注射完药至少要睡四个小时的，但这次两三分钟我就醒了。”

　　唐芝越说越不理解，看向徐进礼的眼睛里只装了徐进礼一个人。

　　原先带肉感的脸蛋在每天的药物治疗和化疗里消磨，成了尖尖的一个小锥子，大大的卧蚕高高肿起，充斥着的全是臃肿的水气。

　　即使有最好的医疗条件和设备，唐芝不比其他胃癌患者好到哪儿去，该怎么丑怎么丑，该有多痛就有多痛。

　　“那你听见了？”

　　“从我住院以来，唐寻知假装医生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他来，想着他有这份弥补我的心，我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就行。可我一直不说不代表我傻，之前我告诉过你我和我……亲生父亲的谈话，表明我知道自己脑子里芯片的事儿，也能接受自己的……死亡。”

　　一次停顿为血缘。

　　一次停顿为徐进礼。

　　唐芝徐徐道来她能力范围内正在承受的一切真相和痛楚，端的是十分平静和淡然。

　　自以为聪明的徐进礼和唐寻知能瞒住她，实则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两眼，就直达他们最真实的目的。

　　她看着两个人笨拙地表演不同的剧本，互不打扰，却在其中相同地扮演着最乖巧、最懵懂的角色。

　　不容徐进礼不多想，他扶唐芝回床边，说自己去找医生问问是不是换治疗针剂了，你好好休息就行。

　　唐芝看出来他在逃避自己刚才的揭穿，不理会他的难堪，在他将要关门的瞬间，唐芝平躺在床上，侧脸看向门口的方向，乌黑的瞳孔看向他，问出一个简单的问题来。

　　这一眼，隔太远。

　　“在你说只拿了充电宝下楼的那晚，我尝试过展开丢在垃圾桶里的日记废稿，展开的过程很轻松，展开的纸也很平整。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偷看过我的废稿。那么徐进礼，你想知道我日记里说的不敢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吗？”

　　秘密？

　　徐进礼想回到唐芝身旁，细细听她讲，可他不能，“是什么？”

　　“我进这个世界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随着唐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陈述，徐进礼眼里的唐芝慢慢支离破碎，直到无法拼凑出人形。

　　他听见她说，“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会死，然后离开这个世界。”

　　唐芝睡着了。

　　徐进礼看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是慢慢阖上的，声音是慢慢减弱的，人是慢慢睡着的。

　　唐芝，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每次针扎在你小臂的一瞬间，你会不会在心里笑我和唐寻知的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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