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睁眼，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不知道是我睡太久了，还是真的落水过了，我只觉得浑身无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身来。
门口的侍女听见了动静，忙去叫来了太医。
在太医为我把脉的同时，我从身边侍女的讲述中知道了我没有意识的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那天晚上许怀诏来找我的后来，我气急攻心晕倒了过去，许怀诏刚找来太医，就被许掣以家里有急事的由头叫走了。我昏迷了三日，在这三日的时光里，许家叛乱，许掣以邺川为据地，自立为王，国号为齐，在这短短三日中，齐国的军队战无不胜，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就占领了大楚的东部，即将攻入都城鹤州。
我阿爷在形势所迫下亲自出征，虽然暂时挡住了齐军攻入鹤州，但我阿爷也在战争中牺牲。
齐军还没有撤退，攻入鹤州城只是早晚的事。
许家叛乱......
阿爷牺牲......
我的思绪在触及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瞬间空白，泪水已经先一步从我的脸颊两侧滑落。
许怀诏啊......这到底算什么呢？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当时在大殿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不想解除这个婚约，他只是还需要这个婚约，只是许家还需要这个婚约来作掩护！
他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他真的，只是想利用我。
可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了。
楚国将覆，阿爷已死，我再怎么样也不能无动于衷，我再怎么样也不能在这个时刻犯傻。
我承认我还喜欢他，真心付出过的情感没有办法那么快收回，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是这楚国的公主，我这十几年来受万民供奉，敬仰，我也有我自己应该承担起的责任，我不应该辜负我的子民，我的感情再如何，在国家大局面前也都要让步。
我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推开一旁的太医侍女，换上我的金甲，就跑去了议政殿。
我匆匆忙忙跑到议政殿的时候，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父王和阿兄两个人在。
父王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我，满脸都是震惊，“令凰，你来作甚？”
我没有立刻回答，迎着父王和阿兄的目光走到大殿正中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我父王磕了个头道，“令凰不孝，引狼入室，此番国难当头，还请父王下令，由我带兵出征，令凰就是舍去这条性命，也一定会守住鹤州！一定会守住大楚！”
“令凰！怎可胡闹！如今的形势危急，你一个女子如何上得战场！”我听见父王站在上面喊着，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暴怒。
阿兄走过来想从地上扶起我，我却没有动，继续跪着，语气坚定，“您也知道如今形势危急！法律没有规定，从前没有先例又会如何！没有女子上过战场，那我就来做这第一个！”
“温仪，阿爷已经牺牲，你再去无疑送死啊...”阿兄上来想劝我。
只是可惜，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可我不去，亡的就是大楚，亡的就是这满城百姓！”我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我是个公主，我享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是时候让我履行作为一个公主的责任了。”
我再次俯下身去，声音坚定，“令凰恳求父王，兄长，允我带兵出征！令凰誓死，捍卫先王遗志，守住都城和百姓！”
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沉默，我等了许久，父王最后终于开口，声音却是艰涩非常，“好，朕，允你出征。”
“温仪，不管怎么样，一定活着回来。”阿兄拍了拍我的肩膀，扶着我站起身来，我这才看清，父王和阿兄都已是满脸泪水。
我看着他们的脸，心头升腾起一股不舍，但还是用力挤出笑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放心好了，温佑你真是，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我阿兄愣了愣，突然就背过了身去，声音带着哭腔，“温仪，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只要心虚就会叫我的名字。”
是这样吗......
我没有再回答，只是拿着虎符走出了大殿。
三天之后，齐国的军队再次兵临城下。
我看着前线传回的战报，“三万人的军队”几个字刺伤了我内心最后的侥幸。
经过前面那么多场战争，楚国已然人力亏损严重，即使全国剩下的男子都加入军队，也不过区区一万人。
人数这样的悬殊，就算我能以一敌百也无力回天。
摆在眼前的，明明就是个必死之局。
可就算这样，明知前方是死局，我也必须以身入局。
我带着一万人的军队，站在鹤州城的城楼上。
北风吹起战旗，也吹过我的脸庞，吹起我一身飘扬的红衣，我扶着城墙上的栏杆，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听见马蹄声阵阵，夹杂着战旗被风吹起的猎猎响声和金铎声。
我抬头，目光落在停在城楼下的军队上，落在那个为首的人身上。
他还是一身的少年意气，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血一样鲜红的战旗飘扬，眉眼间还是那股让我心动的意气。
只是我们之间，早就物是人非了。
他抬头，看见站在城墙之上的我，一瞬间的惊讶，之后却是让我不明所以地笑了。
他站在下面，带着笑容抬头道，“你醒了？那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听信霍灵弦的一面之词的，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了！”
我看着他，只觉得疑惑。
我越来越不懂他了，为什么要在这个节点，说这种话，好像，我们本来就相爱似的，好像，他有多爱我似的......
“许小将军，我不知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就算两军人数悬殊，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鹤州城。”我站在城楼之上，内心已是平静无波。
“你，”他顿了顿，脸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受伤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是，因为叛乱在跟我生气？”
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只觉得可笑。
“呵，”我冷笑一声道，“许小将军，都到这个关头了，你就不用再在我面前演戏了。”
“温仪，我没有在演戏，我做这一切是因为你，是因为你说，你想上战场，是因为楚国政治黑暗，是因为楚王昏庸无能。”他顿了顿，低了下头，又抬头看向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希冀，“温仪，你是个优秀的将才，你的才华不应该因为法律和先例被埋没，我希望你能绽放出属于你自己的光芒，你相信我，在我们建立的新的国度里这一切都能实现...”
“不用再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叛乱，就是叛乱，不忠也就是不忠，无论你有再合理再高尚的理由，都一样不值得被原谅。”
他说的一切，我不心动是假的。
公平的制度，清明的政治，智慧的君王，这些都很诱人，这些也都是我的理想，但我能接受这一切的前提不能有背叛。
更何况，他口中昏庸的君王，是我的父亲，黑暗的政堂，有我的兄长。我明白我的父亲不是一个称职的君主，他优柔寡断，决策不明，缺乏胆魄，我也明白我的兄长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储，他政论一般，天赋也差，又身体孱弱，这也是为什么阿爷宁可教我骑射武术也不教我兄长的原因。
可他们是我的家人。
我的父亲和兄长也许不是一个好君主，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储，但他们都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父亲对我母后忠贞不二，甚至在母后去世后也没有动过再娶的念头，他对我和兄长一直温柔有耐心，即使知道法律没有规定也没有阻拦过我像男子一样学习策论武术；我兄长一直对我王嫂一心一意，一直关心我这个妹妹的一切小情绪，一直在父王和阿爷面前替我掩护。
他们一直都是，我最爱的家人。
我无法因为自己的理想，就舍弃他们，背叛我的国家。
我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看向我的眼神。
我很难分辨他看向我的眼神中的炙热到底是真是假，但好像每次面对他的时候，我都会有一股无名的勇气，现在，也一样。
我想，既然是必死之局，那我就最后赌一次。
我将虎符交到身后的副将手中，嘱咐他们都先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来管。
我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城楼的栏杆边上。
我低头看向许怀诏，终于露出了笑，只是好像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道，“吾令凰，大楚帝姬，承先祖之召，有负于前祉。今，叛军临城，祖业将覆，却无能为力，罪难容恕。”
“令凰自愧于先祖，千年基业，引狼入室，毁于一旦。”
“既是，难守我鹤州安宁，那便替吾大楚先行一步，去向列祖列宗忏悔赎罪！”
我看见他的眼神，因为我的话瞬间变得惊慌。
我弯了弯嘴角，将身体探出栏杆外，用力一跃，飞出了栏杆之外。
我的整个身体开始下坠，不过我一点都不害怕了。
比起看着我的国家灭亡却无能为力，看着我的亲人一个个走在我面前却无法阻止，比起陷在爱情猜疑的漩涡里反复挣扎，陷在对自己的失望里渐渐迷失，让我离开这世间，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痛感。
直到落地的那一瞬间，身体撞上地面时剧烈的痛楚瞬间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听见许怀诏的声音，他好像是在哭，但他具体在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听不真切了。
他应该以为，我会用轻功的。
只是我哪里会回回让他如愿。
我努力再想睁开眼看一眼这我活了十几年的人间，只是眼睛已经像是被石头压住了一般，根本睁不开了。
我的感觉在慢慢消失，我的血液在慢慢冷却。
我最后的感觉，是一滴滴落在我脸上的冰凉。
我终于，要去见我的阿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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