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是炎热的季节,即便太阳已经落山也没有一丝丝风,炙烤了一天的街道路面开始向上返热,使人觉得像进了蒸笼一般。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五彩光芒,将夜晚的香港照耀的如梦似幻。
油麻地,香港最繁华的区域之一,而油麻地果栏,却是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果栏的街道狭窄而拥挤,路边都是随意停放的手推车,上面堆满了空纸箱。空气中弥漫的浓郁果香,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和人们的喧闹声。
相较于白天的繁荣忙碌,夜晚的果栏在黑暗的掩护下,众多不堪开始蠢蠢欲动。大量移民和偷渡客的涌入使街区深处经常有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吸粉嗑药、偷摸盗抢更是常有。
少年走进一条昏暗的弄堂,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弄堂里偶尔传来几声野猫叫,凄厉又悲惨,这使得少年加快了脚步。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脚下的路上,他只想快点回到住处。
突然,他的脚被异物重重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去,他惊恐地伸出双臂试图支撑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不要摔得那么惨,却也只是徒劳,他还是狼狈的摔倒在地上。
借着微弱的光,他这才看清,绊倒他的竟是一个人。那人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双眼紧闭着,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
他的衣服破损不堪,上面还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上身明晃晃的被刀划破的伤口还在缓缓渗出鲜血。
少年吓得惊呼一声,缓了缓心神,才慢慢伸出手去探那人的鼻息。他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微微起伏,毫无血色的干裂嘴唇颤抖着,仿佛无意识的诉说着痛苦。
“还好没死。”少年微微安心,他翻了翻那人的口袋,连一张证明身份的证件都没有,“估计被打劫了。”少年心里颇为同情,但也并不想多管闲事。他想去找警察,可警察一定会查问自己的身份证,被发现是偷渡来的肯定又会被送回移民局。
他只能在附近捡了几张纸皮盖在伤者身上,纸皮是上了油蜡的牛皮纸,结实耐用又防潮。心里觉得也不算见死不救了。狠狠心正要离开,却又听见那人无意识的呻吟。
“喂!你醒醒!使唔使赶(要不要紧)”少年拍了拍他的脸。
伤者勉强睁了睁眼,涣散的目光只聚集了一瞬,嗫嚅了半天,气若游丝道:“哥哥仔(小兄弟),帮帮手。”
少年皱起眉,他心里矛盾,理智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可天生的同情心却让他无法挪动脚步。管他就是惹麻烦,不管他估计天亮不一定还能活。斗争良久,少年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反正就算是走掉也会因为这个家伙睡不着觉。算了,就当积德行善。
男人身形高大,少年实在拖拽不动,只好把纸皮铺在地上,把油纸一面朝上,扯着男人的腰带在油纸上拖行,果然省力很多。
少年的住处本就狭小,因为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而显得更加拥挤。他累的喘气不匀,心里又多了几分对男人的怨气,也不管会不会碰到他的伤口就胡乱扒开他的上衣,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显现出来。
“这么壮实,应该死不了了。”少年去看他身上的伤口,皮肉微微外翻,口子不算长但有点深。洗干净伤口又给男人喂了水,等收拾好都到了后半夜。少年只能无奈在椅子上将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少年还看了看依旧昏睡的伤者,又喂了点水才出门离去。
受伤的男人睡得昏昏沉沉,梦中旧事重演,让他心神不宁。
师傅说他心术不正,他日必成祸害。不但逐出师门还派师兄追着废他武功。他不明白,他只是偷学了几本武学秘笈而已,他天资这么好,难道要浪费吗?
他拼尽毕生所学才在师傅手下讨得一线生机,他是对师傅下了死手,重伤了他,那不也是因为师傅对他赶尽杀绝吗?他带着内伤逃到香港,该死的七师兄又紧随不放。一场恶战下来,自己不得运功才伤成这样,七师兄估计也是活不成的。
梦中,师傅的掌风凌厉地劈在他头上,剧痛传来,他闪身一躲却觉得脚下踩空,从高处跌落的失重感让他瞬间睁开了眼。
视线逐渐聚焦,雪洞一样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他警惕的扫量四周,却发现并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和一块马拉糕,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饿极了,几乎是朝那块糕扑过去。马拉糕外皮已经有些发硬,看样子放了不短的时间,他顾不得许多,就着这杯里的水两三口就咽了下去。
稍稍缓过精神,他开始尝试运功,可身上的外伤让他无法集中胸中那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明显被处理过的伤口,猜测可能是什么人救了他。再往下看,却发现自己的腰带也断成两截,挂在裤子两侧。
还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他瞬间警惕起来,捂着伤口侧身贴在了门边的墙上。
门轻轻一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闪进来,看见床上空着,刚“咦?”了一声就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捂住了嘴,小小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
“你系边个?”男人压低了声音问。
听到问话,这具小身体知道不是来要他命的,便不再挣扎,他拍了拍男人的胳膊示意自己不会乱动。男人慢慢松开胳膊,但手上力道不减,依旧扣着他的肩膀,等到这人转过身,男人才发现,眼前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系我救你嘅。”少年发抖的手指了指男人身上的伤。刚才被勒住脖子的惊恐还在眼底没有散去。
“点解(为什么)帮我,你认识我?”男人警惕地和少年拉开一个安全距离,摆开架势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不是你叫我帮帮手?”少年微蹙眉头,“我唔理你,你那晚就死咗。”少年也小心地朝门口挪了一小步,打算随时夺路而逃。
男人盯着少年的眼睛探究好一阵,仿佛终于回忆起什么说:“多谢你啊,哥哥仔。”他似乎放下心来,龇牙咧嘴地捂着腹部伤口坐回到床上。
“点解会伤成这样?”少年见男人伤口又开始渗血,“你被人寻仇啊?”他此刻有点后悔,万一自己的一时好心惹上了黑社会就糟糕了。
男人顿了一下,随即说到:“唔系寻仇,我被抢劫的。”
少年微微放下心来,不是黑社会就好。
“香港人?”如果他是香港人就可以离开这回家了,自己也甩掉了这个麻烦。
“偷渡来的。”男人回答的很坦然,他半倚着墙,低头看了看伤口,“喂,哥哥仔,你救人救到底嘛,点连条纱布都唔畀我?(怎么连一条纱布都不给我)”
少年听他这么一说,有点难为情,“唔好意思啊,我这里冇纱布。”
“我条裤带系乜事?”男人指了指自己断成两截的腰带。
少年红了脸,“我拖你拖不动,就拉你的裤带,结果……拉断了。”少年又连忙摆手,“我没脱你裤子啊!”
男人见少年的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玩,终于露出点笑容,“都系男人,怕乜啊!”说完朝少年伸出手,“我叫王九,你呢?”
“文仔。”少年只轻轻握了一下王九的手指尖。“…嗯,王生啊……”
“我大过你咁(这么)多,你叫我九哥吧。”王九知道,眼前的少年要开始赶人了。
“你也睇到了,我这里乜都冇,唔利你养伤嘅,你……”少年说的委婉。
“你系香港人?”王九打量着眼前单薄瘦弱的小少年。
“唔,唔系啊。”少年被他看的有些势弱。
“打黑工?”王九心里更稳了,原来是和他一样的偷渡客。文仔不答话,只警惕的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已经贴在了墙上。
“那就系咯,”王九心里已经盘算好要先留下养好伤。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道:“我哋都系偷渡客,互相帮手嘛。”
少年看见王九的笑,害怕的全身紧绷起来,王九感到一丝尴尬,忙正色道:“你唔使惊(别怕),我只想养伤先。”文仔刚想拒绝,看见王九身上的伤,最终也没有说出那句拒绝的话。